史上唯一的山阴籍宰相王家屏 连载七至尾声
八
在明代历史上,“争国本”可谓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像一场飓风骇浪,将王家屏的愚忠直谏推向了巅峰,同时也使他的政治命运被摔埋在谷底。
这场政治风暴的源头是皇三子朱常洵的诞生。万历十四年,最受神宗皇帝宠爱的郑贵妃生下了朱常洵。郑氏原为淑嫔,容貌之艳丽远在宫中所有嫔妃之上,而且性聪敏,爱读书,有志气,多谋略,入宫后很快得宠,早于万历十一年即幸晋为贵妃。所以,皇三子朱常洵的出生,使其生母郑贵妃的身价倍增,神宗马上册封她为皇贵妃。皇贵妃是仅次于皇后的封号。其位分高出皇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两级。按礼法,王恭妃的地位应仅次于皇后,而居于其他嫔妃之上。但是,她生皇长子五年未能得封,而郑贵妃刚生了皇三子就飞黄腾达后来居上。因此,朝廷内外舆论大哗,不平之声如惊涛拍岸,臣工们纷纷上疏,为王恭妃争取相应的名分,为国家争彰明正的礼法。恰在此时,传说神宗皇帝秘密偕同郑贵妃到大高元殿谒神盟誓,约定务立皇三子朱常洵为皇太子,神宗将誓言书为诏命封装在玉盒内,交郑贵妃存宣。这就是所谓的“玉盒密约”之说。此风骤起,即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臣工们判定,神宗有“废长立爱”之意。根据太祖洪武皇帝的遗训,嫡子有继承皇位的优先权。可见皇子们的地位是取决于其母亲之地位的,而长幼之序并不重要。在朝臣们看来,神宗册封郑妃为皇贵妃,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真正的意图只不过是企图立皇三子朱常洵为皇太子罢了。朝臣们认为,此乃宗社大计,事关社稷江山的大是大非问题,就是丢官爵,抛头颅,也要坚决与之斗争到底!
万历十四年二月,郑氏被册封为皇贵妃不久,时任户科给事中的姜应麟上疏首抗,说:“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伏请俯察舆情,收还成命。其或情不容已,请先封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礼既不违,情亦不废。然臣所议者末,末及其本也。陛下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望慰,宗社之庆长矣。”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姜应麟充当了守正的大小臣工之代言人。很明显,他的观点有二:一是反对册封郑妃为皇贵妃。他认为,郑妃因生皇三子而位居皇长子生母恭妃之上,犹亚于皇后,这种做法于伦理、人心和宗法都是不适当的;二是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以定国本。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和皇帝唱对台戏吗?所以,神宗阅毕甚为震怒,遂降旨痛斥姜应麟,同时也对此作了一番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册封贵妃,初非为东宫起见”,“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御旨既出,姜应麟遭到贬谪。然而,守正的朝臣们上疏者蜂起,力谏神宗及早践行“立储自有长幼”的谕旨。由此而获罪遭贬者多人。此时,慈圣太后感到神宗真有“废长立爱”的企图,便加以过问并干预此事。
万历十八年元旦,神宗帝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召皇长子和皇三子以及内阁大臣们入觐毓德宫。皇上将二位皇子拥于膝前,有意做出非常亲热的样子来让阁臣们审视。当时,王家屏同其他三阁臣跪请皇上准予皇长子出阁讲学,神宗勉强点头应允。内阁大臣们继而请求定行册立皇太子典之期。神宗面带嗔色,犹豫良久而面谕:“朕不喜激聒。近诸臣章奏概留中,恶其离间朕父子。”并明确告谕,册储之事宜与近臣从容议决,不让外臣参与杂议。王家屏闻言深感忧惧,此后多次上疏请册立,请豫教。他先以皇上元日召谕之意因势而疏导,说:“皇长子膺主器之重,具冲睿之资,中外臣民系心已久。请册立未许,请豫教未许。国本莫定,群情危疑。此臣之夙夜忧惧者也。”(大意是:皇长子承当皇太子之重任,具有谦和、淡泊、明哲、睿智之资质,朝廷内外的臣民心系已久了。但是,请求册立皇太子之典未得准许,请求其出阁讲学也不得准许。皇储之位不能确定,天下臣民的情绪犹疑不安。这是臣昼夜忧惧的原因。)神宗皇帝不予理睬。
是年十月,内阁臣子联合上疏,用自己的进退去留谏诤。神宗不高兴,传谕数百字,严厉地责备朝臣们沽名而引起纷扰,指责他们是犯上作乱。申时行等闻言面面相觑,都感到突然而惊愕,闭门不出乞求罢归。只有王家屏在内阁,继续请求速决大计。于是,神宗差中官李浚到阁口传圣谕:“册立事如明年春夏科道等衙门不来渎扰,便于明年冬传旨册立。如再来渎扰,直待十五岁册立。”王家屏认为口谕难以为据,希望神宗特颁诏书传谕,便立即拟备了诏书文稿呈进宫里。但是神宗帝未予采用,再次差人口头传谕,说:在二十年春天举行。王家屏得旨后大为高兴,即在朝廷上宣布了此事。朝臣们无不欢欣鼓舞。然而,神宗的心意其实尚在犹豫之际,听说王家屏已公开宣示朝廷,甚为不满,便降旨予以谴责。王家屏再次上疏,说:“皇上于元子亦既明示其长幼之序矣,乃廷臣屡请册立未即允从,反责其求荣卖直。在皇上若欲少待时月,而百官万姓因圣意之久不决也,辄造妄传讹猜议横起。”很明显,这次上疏是冒着更大风险,要求皇上尽早实践其“立储自有长幼”的诺言,而诚诫皇上若“圣意之久不决”,就会造成朝野猜忌,当然更不应反责朝臣“求荣卖直”。但仍然无果。自神宗有诏切责廷臣以来,王家屏无所畏惧,没有退缩,连上四本《请册立揭》,向皇上明确地陈述了早定国本的利害关系,并告诫神宗所谓“渎扰”,其责任不在廷臣言官,而在于皇上本人。要想压服“渎扰”,唯一的出路是早定国本。他说:“当万历十四年,诸臣尝以为请矣。而皇上不许也,将言者重罪之。今五年矣。诸臣以为请,皇上又不许也,而又重罪之。夫请之而不许,臣下已不能无疑;不许而又罪之,此疑惑之所以益深,而摇乱之所以益众也。”“欲释众疑,莫若大信之早全;欲解摇乱,莫若圣志之早定。虽目前举行未敢遽必,而欲过十岁似太迟。”“诸臣所以连章累牍请册元储,不避渎扰之罪者,正以元储渐长,册礼未成。虽云候旨举行,而未示的确之期,年复一年,日延一日,此群情之所以摇惑,而请乞所以频繁也。今元良之建断自宸衷;册立之期拟于来岁。圣心一定,臣下幸成命之可守,皆当喜色以欢传;明冬遄临,臣下幸大礼之将行,皆当诎指而拱俟。此不待禁其渎扰,而自然无言之可渎,无事之可扰矣。”
由此看来,在争国本这个问题上,王家屏和神宗皇帝的“对弈”日趋激烈。他把数年来神宗帝对臣工们所犯的错误,毫无避忌地和盘托出:早在万历十四年,诸臣曾经请求册立皇储而不许,此乃神宗帝之错;将言者重罪之,此乃神宗帝之更错。五年后的今天,诸臣又请而又不许,此乃神宗帝之又错;而又重罪之,此乃神宗帝之又大错。因此说你神宗皇帝就是造成群臣“众疑”、“摇乱”乃至“渎扰”的祸根罪源。要想释众疑、解摇乱、禁渎扰,只有你神宗帝早日坚定自己的心志,兑现自己的诺言,保全自己的诚信。只有这样,“不待禁其渎扰,而自然无言之可渎,无事之可扰矣”。倘若还是“年复一年,日延一日”,摇摆不定,最终依然“未示的确之期”,众疑将益深,摇乱将益众,渎扰将益频繁!可想而知,如此言辞犀利、理直气壮的章疏呈进宫里,那个昏君岂能准奏?还不是“泥牛入海”!
万历十九年(1591)秋天,工部主事张有德以册立太子的皇仪礼节疏请批示,神宗又视之为激扰之举,命令制止此事。许国坚持谏诤而上疏求罢归里;申时行被人弹劾不得已也罢归离去,王锡爵在此前以省亲为由还乡,王家屏遂被任命为首辅。但他认为许国谏疏上列有自己之名而不该独自留任,故再次上疏请求罢归。他说:“切念阁臣辅导谊均,一体有罪,斥罚不宜异同。臣与国并厕机廷,协襄政务。即顷册立之事,国与臣居平商议数矣。国始具揭时,臣寔赞之;属草揭既具,臣寔与之连名。其始谋同也。上揭之日适值主事张有德疏至,初恐事势促迫,尚在逡巡,已见事机凑合,难复延缓,其从小臣之后附合同也……臣罪既与国同,则罚不应与国异……况国今日之所请,本臣前岁之所传。臣前奉德音,业有成命。国等不过遵皇上之大信,订册立之定期,事匪无端,言实有自。今国等过听臣传宣之言,遂干上激聒之怒,则所以误国于有罪之地者,始终皆臣之为也。臣不传宣于前,国何据以为请;臣不怂恿于后,国之请必不坚。由此观之,误国于罪者,非臣而谁?”在这本《乞与次辅并免疏》中,王家屏明确揭示了神宗皇帝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臣的行径,极其委婉地责备了他随意斥罚无辜廷臣言官的错误。他先是申明与许国分担罪责,其理由是:从大的方面讲,同为内阁辅臣,共同的职责,集体的罪过,当然“斥罚不宜异同”;具体到请求册立这件事来说,许国初有具揭疏请之意,自己表示赞同,揭本起草完毕,自己又联合署名,附和小臣张有德之后呈进揭本,自己与许国共同所为。既然从始至终与许国同谋同行,那么“罚不应与国异”。然后,将罪责独自揽在自己身上,又顺藤摸瓜地追溯到皇帝头上:况且许国具揭请求册立之起由,是自己传宣了皇上的“德音”,许国“不过遵皇上之大信”而已,“事匪无端,言实有自”。“由此观之,误国于罪者,非臣而谁?”然而,自己之传宣也不是无中生有,妄造传讹,而是“前奉德音,业有成命”。一言以蔽之曰:这个罪责是你神宗皇帝应该承担的!
最后,他提出罢归的请求。他说:“以皇上之美意既定而复摇,以册立之吉期既届而复改,所以误宗社大计者,亦由臣传宣之不实致之也。然则臣之罪不但当与国同罢,虽加以斧钺窜诸遐荒,犹未足以安九庙之神灵,快四方之觖望也。”“伏乞皇上……将国留用,放臣早还或并赐罢归,俾分任罪戾。”神宗依然不展“龙颜”,不启“圣心”,不降“天恩”。王家屏只好继续留任执阁。
自此,册立之期多次更改,朝野上下为之议论纷纭。王家屏因此而更加深感忧虑,力请皇上践守大信,以堵塞流言蜚语,消除宫闱嫌隙。他在《请册立揭》中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故古之帝王贻谋燕翼,莫不愿主器之有归;而臣民歌咏太平,亦莫不愿储位之早正。”“长幼之分明,而君王之位定,国家之福莫大于此。”“臣等备员辅导,义难缄默。敢昧死上请皇上早赐宸断,特霈德音,遵明春之吉期,成前岁之大信,庶一言可以定国本,顷刻可以释群疑。宫闱雍睦之休,宗社灵长之庆,端在此举。”(大意是:国家有了君主,是全国臣民的福祚。因此古时候的帝王善为子孙谋划者,最大的愿望就是皇太子有了归宿。而臣民歌颂的太平盛世,也不过就是皇太子早日正位。长幼分明,君主和诸侯藩王的职位得以确定,国家的福祚没有比这再大的了。我们这些内阁成员的职责就是充当皇帝的辅佐和开导之臣,从道义上讲也不应该沉默不语。所以,我冒死请求皇上尽早裁定决断,特降恩泽,颁发德音,遵照原定明春举行册储的吉日,实现皇上去年的承诺。希望皇上的一句话就能够确定皇太子之人选,顷刻间便可消除众人的疑惑。皇宫上下和睦融洽的美善,国家流广绵长的福祚,的确就在于这一举措。)但是,任凭他掏尽心肝,磨烂唇舌,那个置社稷存亡、万姓生死于不顾的无赖之君,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万历二十年(1592),皇长子朱常洛已经十一岁了,但尚未出阁讲学。这在本朝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廷臣言官都很着急,认为如此下去皇长子以后怎能同文官正常交往呢?将如何掌朝治国?他们甚至更怀疑其是否能被立为皇储。是年正月,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偕各科诸臣联合疏请皇长子出阁讲学。神宗大怒,以“违旨侮君”之罪名将李献可降职外调。其余参与上疏者皆夺俸半年,以示警戒。御批下到内阁,王家屏冒死将其封还皇上,并向神宗具呈《封还御批申救言官揭》。他说:“其意乃在请谕教,而非请册立也。皇上诚念谕教当早,则宜俯纳其言。即未合圣心,亦宜宽贷其过。乃怒其烦激,遽加降罚,传之中外,寔骇听闻。使献可等止以奏请谕教,遂此重惩;若使奏请册立,当加何罪?臣等窃恐严旨一出,群情惊异,益起疑端,众口沸腾,转滋争论,哓哓烦聒,当无宁时,不将益溷宸聪,而增圣怒耶!”(大意是:人家李献可的意思是请求让皇长子出阁讲学,并不是请求册立其为皇太子。皇上果真考虑到应尽早让其出阁讲学,就应采纳他的意见。即使李献可所言不合乎皇上的心意,也应该宽谅饶恕他的过错。然而皇上竟然认为他是烦扰噪闹,反而为之震怒,横加降职处罚。这事传至朝廷内外,实在是骇人听闻!李献可等人仅仅是因为奏请皇长子出阁讲学,就遭到如此严重的处罚,那么如果他们是奏请册立皇太子,当加以怎样的惩罚呢?我恐怕如此严厉的圣旨一旦公开颁发,众臣的情绪更加震惊诧异,越发容易激起大家的疑惑议论,产生更多的烦扰噪闹。在那不安宁的时候,不是将会愈加搅混皇上的耳目而增添皇上的恼怒吗!)此揭呈上去非但没能起到其应有的作用,反而更加激怒了神宗皇帝。正在此时,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愤然站出来,说:“献可上疏,臣实际赞成他这样做,愿同他一起贬谪。”于是,他同李献可一并以杂职被贬于边地。吏科给事中舒弘绪也上疏,说:“言官可以治罪,但皇长子出阁讲学一定不可不施行!”因此,弘绪遂遭到被逐出京师降职外任的处罚。吏科左给事中陈尚象上疏再争,被坐斥为民。户科左给事中孟养浩,御史邹德泳,户兵刑工四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张栋、吴之佳、杨其休,礼科左给事中叶初春等言官各上疏申救,俱遭重处。其中孟养浩最惨,被当廷杖击一百,削职除名。其余六人均遭贬官一秩出京外任。李献可、钟羽正、舒弘绪随之而均被革职除名。
神宗皇帝这一怒不得了,先后重处谏官十一人。朝士莫不为之惊骇慨叹。然而论谏者并未就此作罢。礼部员外郎董嗣成、御史贾名儒特此上疏规争,御史陈禹谟、吏科左给事中李周策也偕其同僚论谏。但最终都被治罪论处:董嗣成被罢黜,贾名儒遭受贬斥边方,陈禹谟等人俱遭程度不同的停俸。邹德泳、丁懋逊等也全部由此而累遭削职除名。李献可被废于家。就连继王家屏之后又先后参与上疏申救的大学士赵志皋、礼部尚书李长春等大臣亦被严词诘责。
神宗皇帝这一怒,的确是了不得!王家屏也因此清醒而充分地认识到,由于辅臣们劝请册立皇储而不合乎皇帝的心思,导致了朝廷内外为之互相猜疑毁谤,横生出多少臣民为之纷纭议论。对自己来说,内既不能辅助皇上完成正确的裁度决断,外又不能平息群臣民众的纷争论议。多少贤德之臣僚无端获罪遭难,自己没法解救;陈积在阁紊乱无章的国务,自己不能剖断。尤为甚者,“两日之内严旨迭出,或夺其俸,或谪其官。方一旨调南京,又一旨调外任;方一旨降边方杂职,又一旨削籍为民;以至于孟养浩之廷杖一百,则更惨矣!雷霆横击,风日凄阴,凡举朝士绅、远方外吏,见者无不丧气,闻者无不摧心。诚不意圣哲之君有此举动,平明之世有此景光!”(详见《乞罢归以全臣节疏·第二疏》)
于是,他毅然决定求罢归里。向皇帝呈上《乞罢归以全臣节疏》,说:“臣闻汉臣汲黯有云,‘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己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每感斯言惕然内省。”“顷年以来,九阍重闭,五位深居;宴安之毒是怀,兢业之衷渐替;郊庙不飨而仁孝之念疏,堂陛不交而君臣之谊隔。天灾物异之警罔彻宸聪,民生国计之忧不关圣虑。”“乃今数月之间,请朝讲不报,请庙享不报,请元旦受贺不报,请大计临朝不报。臣犬马微诚不能感回天意,已可见于此矣。至于升储大典,九庙之神灵共属,万方之想望惟殷。即册立之期或可少待,而谕教之举委宜蚤图。科臣所言未为差谬,皇上即恶其渎扰,报罢足矣,甚则罚俸足矣,何至降调外任乎?”“臣诚不忍明主蒙咈谏之名,清朝有横施之罚,部科罹无妄之罪,宗社蓄不测之忧也。循省虚庸,终惭匡救。若复依违保禄、淟涊苟容,正汲黯所谓从谀承意以陷主不义,贻辱朝廷者耳!死且有余僇焉。愿乞圣恩亟赐罢归,俾全晚节。”
这里,王家屏从主、客观两个方面,总概和具体两个视角阐明自己请罢的原因和理由。从主观上讲,自己的禀性、品质和人格等自身条件决定,不能够也做不到为保官爵俸禄而在大是大非面前犹豫不决,更不能不顾污浊而苟且容身,阿谀奉承、迎合圣意而陷害君主于不义之境地;自己也不忍心让明哲的君主蒙受抵触规谏的名声,清明的朝廷突然有了意外的惩罚,部科官员受到意想不到的刑罚处分,国家积伏着难以预测的忧患。但是无奈何自己的“犬马微诚不能感回天意”,检查反省自己才能平庸低劣徒有虚名,最终为不能匡扶挽救时世而羞愧。从总概的视角来看客观存在的问题,更使他寒心失望。近年来,皇帝安居深宫,贪图享乐如同服毒一样危险,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君臣之谊隔绝;郊祀庙享不亲,仁孝之念淡漠;天灾人祸置若罔闻,国计民生漠不关心;而今数月之间,自己请求朝讲、庙享、元旦受贺、考核黜陟官吏俱不理睬。这样的帝王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具体到升储之事,尽管是“九庙之神灵共属,万方之想望惟殷”,但前景也是十分渺茫。即使册立之期或许可以稍待些时日,而出阁讲学的确应该尽早谋划;科臣言官所奏之建议并无错误,皇上即使厌恶他们“渎扰”,不理睬就足够了,严厉不过处以罚俸也就足够了,怎能处以贬秩斥逐边地呢?因此,他是一日也不能“立于尧舜之朝”了!在他看来,最好的选择就是求罢归里。
神宗闻奏大怒,又下旨贬谪数名正直的言官,并斥责王家屏“希名托疾”。王家屏再奏:“以事系储闱,不宜盛怒,以损天亲之爱;言出台省,不宜峻斥,以塞忠谏之门。乃为圣德虑,为国体虑,非为献可一人也。”“臣惜谔谔之一士,而反累济济之群英;争降罚之轻刑,而反搆放逐之重祸。真善类之罪人,清时之戾气也。”“谓臣‘希名不遂,托疾故症'。臣闻言怔悚,负罪弥深。窃念:名非臣之所希;实非臣之敢弃。臣所希者,期皇上为尧舜之主,而臣为尧舜之臣。此之为名垂千载有余荣,故足希也。若犯颜色、触忌讳,抗争偾事,被谴罢归,此何名之可希乎?必不希名,将使臣身处尊官,家享厚禄,主德愆违而莫之救正,刑政坏乱而罔克匡维,此可谓之不希名之臣矣。而国家将奚赖焉?更使臣弃名不顾,将逢迎为悦,阿谀取容,虽许敬宗、李林甫之奸佞无不可为,是九庙神灵所阴殛,天下万世所唾骂也。不但得罪于李献可、钟羽正诸臣而已,岂当一日立于尧舜之朝哉!”(大意是:因为事情关系到皇储的建立,皇帝不应大发雷霆,这样会伤害皇家骨肉亲情;请求豫教的建议以及所有申救的论议,俱出自专任谏议之职的禁中部院官署,不应严厉斥责,这样会堵塞忠诚规谏之门。况且大家都是为皇上的德望、国家的典章制度而着想,并不是为了李献可个人的利益。臣为惜护一个直言进谏之士,反而连累了众多优秀的官员;为他们被降职处罚而抗争,反而给他们造成了流放驱逐的重罪大祸。我真是贤良之士的罪人,清明时世的疫疠之气啊。皇上说臣“希名不遂,托疾故症”,臣听到后颇感惊惧不安,背负的罪过更加深重。臣私下暗想:名誉不是臣所希求的,实贡也不是臣所敢抛弃的。臣所希求的是,希望皇上能成为像尧舜那样贤德的君主,而臣子们也能成为像尧舜时期贤德的臣工。这样才是名垂千载而遗留荣耀。这本来就值得希求。如果像我这样冒犯皇上尊颜,违触皇上的忌讳,直言争竞而做坏了事情,最终被严词谴责罢官归里,这希求的是什么名誉啊?如果不希求名誉,将使臣身居高官,家享厚禄,皇上的错失不要挽救匡正,刑罚与政令遭到破坏衰败也不能得以纠正和维护,这可以称得上是不希求名誉的臣子了。这种人国家将怎么依赖他呢?如果再让臣不顾抛弃名誉,阿谀奉承取悦于人,曲意逢迎苟且容身,像许敬宗、李林甫那样的奸佞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这样终究会被九庙神灵暗暗地诛杀,被天下百姓世世代代所唾骂。这样做不光是对不起李献可、钟羽正等众位忠臣而已,难道还能立身于圣明的朝廷一日吗?)
第二疏呈入宫中,神宗皇帝更为恼火。“忽于本月(按:万历二十年农历二月)三十日,皇上钦遣文书官李浚恭捧御谕”到内阁首辅官邸,诘责王家屏“迩年以来,喜事小臣狂肆不道,逞臆激扰,姑以薄罚。卿为佐治,见此要名不义之徒,自宜调停着处,缓词解谏,却乃径驳御批,故激朕怒,甚失礼体。及朕怒起,卿又不忍受,假疾具疏,文言求去。朕想,卿真欲以此挟君废政,沽名逸卧。岂人臣之义哉!且卿辅朕燮理赞襄,佐治有年,方今国务多艰,卿恝然高卧。此心可安乎?卿既有疾,准暂假数日即出,入阁办事。卿宜钦承之故谕!钦此”云云。
当即,王家屏上了第三疏。在本疏中,他对皇帝的诘责作出了回应。他说,犬马犹能报主,葵花尚可向阳,何况“臣具面貌、心腹而为人”,怎能不懂得报答“皇上作养生成之大德”呢?曾经“十年讲幄,六年政府”,“粉骨碎身”效忠朝廷,但是“止以册立一事,争议数年矣”。对此,我“殊无帖然听命之恭”,不能“将顺圣意,镇戢群嚣”,“以致一言不投,万事瓦裂”。臣好比折辕的牛“不可复乘”,“败群之羊”应尽早逐斥,“自不能一日安于其位”。
同时,他针对皇帝的指责,直言不讳地申述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封还御批,致激圣怒”,皇上指斥臣“甚失礼体”,这是臣的罪过,我也不敢推辞。“但皇子于皇上,父子之亲也;册立与豫教,典礼之大也。言涉至亲,不宜有怒;事关典礼,不宜有怒。”臣与诸臣只知道为国家大计着想,以直言进谏为效忠而已,哪里是故意激皇上发怒呢!假使诸臣事先知道皇上会发怒,一定不敢喧闹干扰皇上的听察;倘若臣事先知道皇上会发怒,一定不敢封还御批。“而所以敢激聒、敢封还者,正恃皇上之圣明,无一言之不纳;皇上之宽大,无一物之不容也。”
其实,王家屏封还皇帝内降之旨何止这一次。从其奏章上获知,至少曾经还有一次封还皇帝手敕之事。那是有人参奏“近来吏部用人迁转太频”,文书房中官刘宣将皇帝的手敕稿送达内阁,“欲行降敕宣谕”。王家屏“捧诵再三”,认为“吏部之职名曰铨衡其资序,定之中亦不能无斟酌转移之法”。“吏部尚书陆光祖,老成练达,鲠介精严”。对官吏的综合考核“太锐”,“故更置稍频。乃其意则为公非为私,任怨非任德也”。如果降敕戒谕,不但“志意销阻,隳其任事之心”,而且“摧伤”以礼相待,使其“难居表率之地”,“何以甄叙众职而压服人心也”。所以,封还皇上手敕,“姑宽严督,恕其既往之咎,开其补过之门”(详见《奉旨戒谕吏部封还手敕揭》)。
王家屏并非不懂封还御批、冒犯龙颜、触怒圣心的利害,而是为维护封建社会的纲纪礼制和伦理典仪,为宗社大计而效忠尽言,为彻底粉碎宦党宫妾篡权乱政的阴谋,早已将个人的利禄地位、生死得失置之度外了。所以,他屡冒天威抗争直谏,甚至敢于以犀利的言辞绝妙地嘲讽这个心地狭窄的昏君。
自此,王家屏更加坚心执意地力求罢归。他将妻子家眷提前打发“俱还”,自己“徒以孑然病躯”暂留京师候旨。“汤水不给,空厨寂阒,羁旅萧条”。日常生活“靠一二如聩如聋之僮仆;垂亡性命托三五暂来暂去之医巫”聊慰调治。皇上手书敕命“准暂假数日即出,入阁办事”,并差人送来药饵,以示温恤挽留。但王家屏继续上疏,决心求罢。此时恰逢三月十五日殿试天下之期将届,礼部以其名籍未除,遵例拟定其充读卷官。他上疏辞免,并恳乞“早放生还”。有人劝他稍微俯就以成大事。然而,王家屏认为,君主为所欲为,是由于大臣要保持爵禄,小臣害怕获罪。如此,皇上就有轻视臣子的意思。若大臣不惜官爵俸禄,小臣不惧刑罚诛戮,事情才有救助。于是他又连上两疏,更加恳切地请求罢归。因此,神宗于三月十四日降旨准予其辞官回籍,着驿站车马送行。王家屏于十八日离京启程,四月初二日抵达山阴城私邸。
王家屏柄国时间虽然短暂,但因忠贞爱国、刚直不阿之秉性而罢归,朝野为之惋惜。但是,皇帝明知其忠心可鉴,因恶其刚直而永不叙用。后来,廷臣言官曾多次举遗贤于他。顾宪成等人对他更是推崇备至,为了举荐他,甚至不惜丢官弃职而遭到贬谪。对于一个在朝廷中处于极少数的北方官员来说,其秉公持法、精忠劲节、不曲不阿、光明磊落的精神和品格由此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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