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哉念我母，欲语泪先泚，弃养廿七年，追摹胡能似，时无摄影术，有之亦徒尔①。搜尽九迥肠，存此一片纸，亲容思彷佛，亲身隔生死，生死讵能忘，当日伤心史，母生即多艰，七龄遽表妣，婉顺本性成，内外誉无訾②，椿舍慰衰亲，荆枝爱兄弟⑧，二十归余父，入门脱簪珥④，不数少君贤，直与孟光（ィ疑），母言温如春，母心平如砥，怜贫复周急，箧笥空衣被⑤，叔婶视翁姑，侍奉无愆礼，午夜不停针，凌晨洁滫？⑥，承欢良复难，百忍百唯唯，四男三女儿，抚育俱一己⑦，作嫁有小姑，分劳无仆婢⑧，我父为食谋，终岁戒行李⑨，艰苦自撑持，形蔽神亦萎⑩，可怜二十年，双足未腧？，独有贤妇声，不径走乡里，冬月岁丙申，余梦忽奇诡，抚棺三恸哭，觉来涕未已⑾，次日母猝晕，顷刻竟不起⑿，无言向人嘱，有目惟儿视，心魂尽出含，奚复知哀毁，群媪来何方，吊祭泪不止，所哭非以私，去弗道姓氏⒀，舆榇出衢巷，观者足骈趾，太息语道旁，其言尤难纪，戚族相评论，天心乏臧否，信云贤有报，夫人应乐只，我时方童騃，胡能悉懿美，十七为长兄，十五为长姊⒁，麻衣四五雏，呼娘绕灵几，御冬有旧繻，履霜无完履，始尝世味苦，寸心集众矢，方知古之人，哀哀赋陟屺，犹忆是岁秋，落试归舟舣⒂，阿母抚余肩，轻言开笑齿，谓余少聪明，读书知义理，他年必建树，吾望实汝企，小试安足沦，拾芥掇青紫，吾儿自珍重，惜母不能俟，从来薄福人，冰蘖相终始，待汝紫泥封，慰我黄泉里，吁嗟曾几时，母言犹在耳，椎牛空祭墓，何必羡生子，天伦一朝缺，浮名安用彼，徒会妻与妹，每以泣迎喜⒃，树静风不停，皋鱼悲有已，悬像除中堂，新宅环桑梓⒄，痛念旧时居，斗室方如匦⒅，藏以椟旃檀，饰以罗纨绮，画中有冠帔，生前无菽水，一念一椎心，慈颜空尺咫，门庭逢岁时，家人咸拜跪，馥馥三炷香，清清一杯醴，劬劳罔极思，报答只如此。
    民国十二年癸亥男文劭泣述
作者原注：
    ①母卒于光绪丙申十—月廿九日申时，年三十九卒后，绘像不能肖，既乃属周君厚甫就遗容原本参以母家之眉目相类者摹拟之，十得肖四五，吾邑曩无摄影术，即有之，母亦不能留影，盖俭约勤劳，固不暇及此也。
    ②外祖王公鞠人讳维龄，居邑城东禅巷，以子宫封资政大夫，外祖妣卢讳俪兰，著有秋灯课诗屋集，行世，封夫人，卒时母年仅七岁，继外祖妣孙氏，母侍之孝，相待亦甚慈。
    ③鞠人公晚年病痹，母侍奉十余年不稍懈，极蒙爱怜，母有兄四，长讳彦威，字（弓岁）甫，官太常寺卿。次讳彦徵，字质甫，官江苏邳州知州。三讳彦载，字序东，太学生。四讳彦武，字澄甫，官海门守备。弟一讳彦成，字穉季，官安徽知县。有姐三，长适横街严氏，次适东禅官氏，三适塔院林氏。
    ④时余家正乱后中落，余父甫入庠。
    ⑤母无论何时无疾言遽色，亲邻贫乏者求无不应，嫁时衣饰尽供施济。
    ⑥余父幼失怙恃，比（加上草字头－黄岩在线注）於叔祖父缦云公。母来归事，缦云公及继叔祖妣吴，以翁姑之礼。吴遇事多所苛绳，母侍之益谨无怨言。夜午方睡，黎明即起，事无巨细，皆以身任，二十年如一日也。
    ⑦母生四子四女，长子文劭，次文勋三十四岁卒。三叔逊，五岁殇，四文（襄力）建中敬舆，三莪芬适孙叔轩殡，三十二岁卒。幼妹产后即卒；未及抚育，末及岁而幼妹亦殇，故曰四男三女儿。
    ⑧吴继叔祖妣有二姑母，长适管，次适赵。遣嫁皆母任其劳。家中仆媪，母不易驱使。
    ⑨母在时，父虽已举孝廉，而未入仕，惟以游幕奔走四方，岁终或一归里。母终不以家中情况告之父，虑父心不安也。
    ⑩母以深宵缝纫久，故年未三十，两目皆生翳障。
    ⑾丙申(光绪22年，1896年)十一月廿八日夕，余在灵济庙塾中，忽夜梦有漆棺在前。抚之恸哭，醒而涕泪纵横，复睡则悉如前状，如是者三，直至天明。
    ⑿母於未时产幼妹，产后血晕，申时即逝世，家人挟余至家，母不能言；惟以目注余。
    ⒀母卒有妪媪多人来吊，泣焚纸而后去。问之云，素无交情为念其人而来耳。
    ⒁母卒时，余年十七，大妹惠芬年十五，馀弟妹更幼稚。
    ⒂丙申秋，余应院试落选而返，余至是落选凡四次，矣。
    ⒃余(光绪28年，1902年)壬寅举於乡，甲辰(光绪30年， 1904年)成进士。余妻与大妹闻言至，辄相对泣痛母不获见。
    ⒄余筑新居於双桂桥。
    ⒅母居在司厅巷老宅之西屋，弟妹四五人常聚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