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与白石山
郑克 摄
王十朋是乐清历史上唯一的文科状元。他少年起就发奋读书，立志报国，经过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46岁时，以进士第一名及第（即状元），先后出任过饶州、夔州、湖州、泉州等地知州，还曾两次担任帝师，致仕于龙图阁学士。其一生以清廉正直著称，政绩斐然，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历史文化名人。
王十朋一生留下了2100多首诗歌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在求学和宦游路上完成的，因此很多题材都与山水有关。这些诗歌作品记载了他的生活轨迹，也镌刻着他的心路历程，比如他为完成临安太学的学业，十年间九次经过雁荡山，留下了大量佳作，收在《梅溪集》里的大约有三十来首。可以说，王十朋是宣传雁荡山的先行者、大导游。
相比于对雁荡山的反复渲染，王十朋在五十岁前大概率是没有去过白石。主要是古时白石与乐成之间，西塔、盖竹、湖上岙等数座大山夹峙，中间只有一条狭长陡峭的白石岭可通，山路多舛，林密叵测，多有虎豹豺狼出没，安全难保障，人们宁可费更多时间坐船，沿乐琯运河经白石湖入山，唐代乐清县尉张子容有次去温州府衙办事，因天旱河道水浅而不能通行，只好冒着很大风险，翻山越岭，折转白石湖经运河赴温州，因此也让他见识了白石山“树色青烟重”“万岭叠青霄”的景色。至于王十朋年轻时，学业繁重，成年后忙于开办书馆，教书育人，为生计奔波，似乎将白石山搁置在了一旁。当然，那时候的白石山还没有中雁荡山的名字，玉甑峰也多以白石岩之名行世。今天能找到王十朋最早写白石的，应该是钱尧卿去世后的挽诗：“浑金朴玉古淳儒，一卷周官用有馀。谀墓纷纷琢山骨，惟公无愧蔡邕书。”钱尧卿是著名的孝子，博涉经史，尤精周礼，不求功名，兴办白石书塾，影响深远，绍兴十四年（1144）被举为孝廉。钱尧卿去世时，王十朋只有三十三岁，正在老家左原开办梅溪书塾，设馆授徒，作为姻亲后辈和教育同仁，王十朋对钱尧卿的教育理念和人格风范非常推崇，所以在诗中给出了如此之高的褒奖。
王十朋真正关注白石山应该是1151年。这一年王十朋四十岁，正在临安太学求学，遇到假期就到位于嵊县（今嵊州）的剡溪书院任师席，添补家用。这年夏天，王十朋收到三弟王百朋（字昌龄）寄来的《白石岩》《东漈》两首诗，读后不禁对白石山产生难以抑制的欢喜之情，一口气次韵了《东漈》两首。在《东漈》两首的小序中说，“道岩、东漈，白石二佳景也，余未之见，昌龄弟比年登览，作二诗以寄，模写景物之奇，盖吾家摩诘二幅山水图也。秋凉一访之，当按诗以游，不必假图经矣……”古人见图作文屡见不鲜，如范仲淹仅通过滕子京寄来的一幅《洞庭晚秋图》，就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苏轼收到乐清县令周邠寄来的《雁荡山图》，也和了二首诗，认为“此生的有寻山分，已觉温台落手中”，大意是说，只要一幅《雁荡山图》在手，温、台两地无须再去了。而王十朋凭自己弟弟的两首诗，就作出白石山水之美类同本家王维画作中的山水的判断，甚至将其与“龙湫两瀑布”“龙门三级浪”“零陵钴鉧潭”等著名景点相媲美，这份想象能力让人惊叹。两首诗刚次韵完，王十朋还觉得不过瘾，又分别给《白石岩》和《东漈》各和了一首。王十朋在诗中还约定，待秋天天气稍凉快点，一定去白石山探寻一番。从此后，白石山成为王十朋心头的一份牵挂，可惜当年秋天因参加太学上舍的岁试未能成行，此后连遭幼子早殇、母亲病亡等一系列变故，出仕后又脱不开身，这一拖就拖了整整十年。
王十朋的老家在四都左原，即今天的淡溪镇，位于乐清市域的中西部，离雁荡山和白石山几乎等距离。作为一代温州人的文坛领袖，王十朋固然偏爱位于左原之东的雁荡山，当然也会关注西边的白石山，目前在王十朋文集中能找到直接与白石有关的诗文，包括前面提到的5首在内，共有诗12首，文1篇。这些诗文作品几乎对白石山极尽溢美之辞，表达了作者强烈的文化认同和山水倾向，我们不妨跟着王十朋笔端诗意，畅游白石山。
在王十朋走进白石山之前，首先让我们来了解这样一些背景：王十朋时，白石钱家与龙门（今石帆贾岙）贾家、左原王家已数代联姻，王十朋的高祖娶了贾氏，祖父王格也娶了贾靖之女，她们分别是贾如讷的曾祖姑和姑姑，王十朋本人又娶了贾如讷的女儿，而钱文子的祖姑钱文婉嫁给了贾如讷的伯父贾奕（见王十朋《贾府君行状》）。另一方面，从王十朋《回钱氏送定》中的“早同笔砚”判断，王十朋与后来结成通家之好的钱用章是同学关系，从诗句“朝发文君古宅边”可以得知，这次出游是从乐成金溪出发的，而张文君舍宅为寺，成为后来的名刹白鹤寺，寺旁有金溪招仙馆，王十朋十八岁至二十岁就在此读书，可见，王十朋与钱用明、钱用章兄弟是金溪招仙馆的同学。
这一天是公元1161年农历十一月初二，一个阴雨绵绵的冬日，离王十朋受当权派排挤乞祠还乡，已过去了大半年时间，这次恐怕是金溪招仙馆同学会后，钱用明、钱用章等几位同学见王十朋心情不畅，就邀他走进白石的山水之中，放飞心情。少年同学、多层姻亲关系和远方绮丽风光的款待，王十朋自然是无法拒绝的，于是促成了这次白石山之行。
王十朋走进白石的第一首诗题为《游白石以东君钱用章姓为韵》：
朝离文君故宅边，暮寻谢守旧行田。
黄羊先示神仙迹，白石俄开洞府天。
两派琮琤鸣玉涧，一声欸乃钓鱼船。
王孙占得湖山胜，明月清风不计钱。
首联指明这次出游的时间和目的，早晨从乐成出发，直到晚上找到当年谢灵运行田的路径。谢灵运作为山水诗的鼻祖，在古代文人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大多数从政者仕途失意后，往往以谢客经历自况，在王十朋看来，这“谢守行田之处”才是这次旅游的目的地。这一路上，经过乐成潘家垟的黄羊岩，该地隐天蔽日，旧有黄羊出没故名，王十朋由此处黄羊想起战国时著名方士黄伯阳隐居的黄羊山，觉得这是神仙的指引，正对应了白石洞天所蕴含的道家背景。通过这句诗，也说明王十朋这次出游并非坐船沿乐琯运河转道，而是经过上、下步母，直接穿越白石岭，接象浦古道至密溪岙到白石湖。这一路走来，王十朋看到了琮琤作响的溪涧，悠然垂钓的渔翁，一派怡人的田园气息，不禁对白石钱家的人居环境发出连连的赞叹之声。尾联的王孙，借指钱氏为吴越王钱镠之后。环境好、民风好、出身好，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好挑剔的，也许王十朋因此而萌生出将女儿嫁入钱家的念头，或者换句接地气的话，王十朋的这一趟白石之行，是父亲帮女儿找婆家的“相亲”之旅。
学霸写诗的特点就是用典多，接着王十朋又写了《李少和像》《屑玉泉》《又书岩上》《游白石岩》《游东漈》五首诗，几乎首首用典，但又紧扣白石山水主题。如在《题李少和像》中写：“都是先生能辟谷，何须太守来行田。”通过李少和在白石山玉虹洞修仙和谢灵运行田救民举措，来表达自己对民生凋敝实现的忧虑和无奈；《屑玉泉》“浑疑齿颊冰霜轮，终日霏霏落半天”句直接化自苏东坡赠给好友周邠的句子“诗成锦绣开肠胃，论极冰霜绕齿牙。”王十朋之所以有这样的文本设计，就是因为“屑玉泉”之名就是周邠在乐清县令任上所取，作为曾给《苏东坡诗集》校注的他，对苏诗耳熟能详，本能地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在这几首诗中，常常为世人所推崇的当数《又书岩上》，至今见诸于各个版本的“中雁荡山”导游词。《又书岩上》首联“十里湖山翠黛横，两溪寒玉斗琮琤”，为我们展示了长达十里的湖山，像一条美丽女子的黛眉绵亘眼前，溪水淙淙流淌，发出悦耳的琵琶演奏声，似乎是一幅视觉美与听觉美相交融的立体画面。颔联“路从飞鸟上头过，人在白云高处行”、将人们带到一个旷远而神秘的境界，呈现出白石山遗世独立的仙灵韵味，让人产生就此隐居，不愿离去的念想。颈联“岩下行田谢康乐”与“洞中辟谷李先生”对仗出现，在仙境般画面中加入人，这里面既有忧国忧民、为民兴利的永嘉太守谢灵运，也有忘尘自我、不问是非的开山祖师李少和，教人相信，仙山不是空山，仙山更是宝山。尾联“凭栏下瞰人间世，转觉此心名利轻”，一下子将自己一段时间来，受到排挤打压的不快和郁闷涤荡殆尽，感悟到在白石岩，放下才是对这里山水最好的致敬，忘记才是对这里山水最匹配的融入。《又书岩上》用典自然，格律严谨，辞藻优美，格调高雅，是王十朋众多优秀诗歌作品中的佳作，难怪被世人广为传诵。
如果说《又书岩上》表达的是王十朋对白石山的向往，那么《游白石岩》则较为全面地记录这次白石山之行的所思所感，可看作诗人与谢灵运的对话，也是诗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谢公好山水，得郡古东瓯。
造物惜佳境，雅志多不酬。
松萝蔽雁荡，烟霭埋龙湫。
行田经白石，不到仙山头。
寥寥数百年，天付黄冠流。
巍然万仞崖，壁立东南州。
谁将补天手，化出白玉楼。
两龛藏洞府，中有群仙游。
上通尺五天，下接三神洲。
飞泉落岩腰，碧涧鸣山陬。
群峰真培塿，沧海为渠沟。
隘视人间世，万象同蜉蝣。
我家雁山阳，崎岖厌经丘。
翩翩钱公子，呼我寻岩幽。
初惊小雨密，忽扫群阴浮。
杖屦穷巑岏，一洗尘埃眸。
山林有真乐，富贵何足求。
但愿乞二山，不愿万户侯。
按照我的理解，这首诗从谢灵运失意仕途说起，也暗指自己政治生涯中的诸多不如意。王十朋在诗中指出，白石山松萝蔽日，烟霭如埋，甚至压过了县东雁荡山，谢灵运当年行田时，如果多走些路程，可能会在仙山的深处找到传说中的仙人，从此学道修仙，不用再看朝廷的脸色了。王十朋诗中说，从东晋景平元年到现在也不过数百年，人世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只有玉甑峰巍然耸立，岿然不动，洞府中的仙人优哉游哉，逍遥自在，让人神往。玉甑峰上通五尺天、下接三神山，泉水落在山腰间，发出鸣玉般的声响，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四周的山峦像一座座小山丘，远处大海如一条小水沟，人间万象不过蜉蝣般渺小，开阔视野叫人胸襟为之一荡，此刻，任何不快都可以放下了。王十朋在诗中进一步指出，刚刚在山脚时天空还下着雨，一到山顶就云霁雾散，且不管是山下山上两层天还是天公作美，重要的是刚才的雨水洗涤被蒙尘的眼睛，得以看清这个世界，见识到白石的峻峭山峰，山野林泉果然有真正的乐趣，所谓富贵有什么可求的？王十朋在诗中不禁感慨，如果拥有雁荡山和白石山的美，就算是万户侯也是可以抛下的。王十朋在诗中开玩笑说，这些年我进进出出雁荡山，几乎厌倦了奇峰怪石，今天却有风度翩翩的钱家公子陪我一起探寻白石岩的隐幽，和年轻人在一起，这实在是一件好玩的事。
这首诗延续了王十朋一贯的生活态度，率真自性，娓娓道来，让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王十朋，一个无欲无求的真男儿、好官员。遗憾的是王十朋这次游完白石山后不久，即被征召回京，连年奋战在“抗金大业”的第一线，此后再也没有重游白石山。不过这次白石山之行给王十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怕是在时隔两年后的侍御史任上，三弟王百朋游白石后写了首诗寄给他，收到诗作后的王十朋想起自己两年前游白石时的景象，洞中一宿的体验浮现眼前，忍不住次韵了一首：“前年蜡屐远寻幽，洞府曾经一宿留。诗句亲题碧云里，梦魂时到白岩头。风生见说欲飞去，兴尽何如且罢休。他日相呼老兄弟，飘然杖屦共翱游。”白石山水时刻萦绕于胸，不敢稍忘，甚至都走进了他的梦境里。当然，除了写出那么多优秀诗篇外，更重要的是王十朋还发现了一位翩翩钱公子，即钱用章的儿子钱万全，对于这位年轻的国学生，自己是越看越喜欢，认为这孩子“名著贤关，何止通易经之学。”可谓赞誉有加，于是将自己“幼传姆训，能诵七诫之篇”的大女儿许配给了他，称得上一桩门当户对的美满婚姻。钱万全死后，与夫人王氏合葬在钟前湖畔的张湾，每天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白石岩（玉甑峰），算是替王十朋守着这方“有真乐”的山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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