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家: 王羲之爱鵝(历史小说)
王羲之爱鵝(历史小说)
王晓家
王晓家
东晋穆帝司马聃永和十二年,王羲之已经五十四岁。他自从誓墓去职后,除了游山玩水、练习书法外,再就是采药炼丹,服食五石散了。
这天,会稽郡山阴县蕺山王羲之别业的一间书房里,王献之正在默默摹写《乐毅论》。他写好一张,便与父亲所书范本《乐毅论》原件互相比照,觉得自己所临摹的每一张,都和父亲的原作毕肖甚或超越。这时,王羲之推门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儿子。
王献之见是父亲,赶忙拿了两张临摹的《乐毅论》过来,颇为自信地问:“父亲大人,你看这两张,哪一张是我写的?”
王羲之接过来,仔细辨别了一番,不露声色地摇摇头,说:“真还分辨不出来呢?”
这时,恰巧郗璇进来了,笑嘻嘻地说:“官奴,你五岁练字,七岁的时候,我告诉你说,父亲让你写完了后花园十八大蓝缸水,也许能够超过你父亲!现在又过了六年,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十八大蓝缸水也早已经写干了,你的字和你父亲的字,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还需要再加把劲儿,努力练习一下,才能跟上你父亲。”说完,就出去了。
王羲之笑笑,若有所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王献之又找出一大摞写满字的字纸捧给父亲看。王羲之停住脚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有一个“大”字上紧下松,便提笔点上了一点,“大”字立刻变作“太”字。他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出门去了。
王献之认真地看着“太”字,口中喃喃自语:“我临写了父亲大人的《乐毅论》,连父亲自己也辨认不出来!可是他竟连一句夸奖的话也没有……”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郗璇用黑陶瓷碗端着一碗茶水又进来了,说:“官奴,喝碗茶。看,上火了!眼睛发红,嘴唇也发干了。”
王献之接过茶碗,说:“谢谢母亲!”遂喝了一口,便把字拿给母亲看,并且问,“母亲,你看哪个字写得最好?”
郗璇仔细看了每个字,指着“太”字说:“官奴,你用了十八大蓝缸的水临写你父亲的字,在《乐毅论》里,这些字,只有‘太’字下面的那一点最像你父亲写的字了!”
王献之听了,顿时目瞪口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下苦工夫临摹练习,而且临摹得极其相似,怎么还得不到夸奖呢?于是,他对郗璇说:“母亲,我从五岁练字,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光练字就练了七八年,写干了十八大蓝缸里的水,只练出了‘太’字的一点,而且这一点……可见,要想成为一个著名的书法家,难啊……”
郗璇笑笑,说:“孩子,要知难而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有勇气。你父亲写了将近五十年的字,才写出了今天的水平,取得了一些成就;你才练习了七八年,就想和你父亲攀比,甚至打擂台,盘算着和大人平起平坐,心里只想着超越前人,也太性急了一些!”
王献之听了母亲的话,仍然有些不服气,说:“母亲,你不是说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并且说这是儒家大贤人荀子说过的话……”
“那也需要有个过程啊!”郗璇解释说,“等你长到十八岁以后,也许就形成了自己的规模,有了自己的风格了。你现在还处于初学时期的临摩阶段,为初级阶段,等达到高级的创新阶段,大概就有好作品问世了。”
直到这时,王献之才似乎有所领悟,遂点点头,表示信服。
这时,王羲之又从外面进来了。他向儿子打招呼说:“官奴,走,到门前池塘里看白鹅戏水去!”
王羲之所说的池塘,是指会稽郡山阴县蕺山王羲之别业门前的水池子。这个水池子,是王羲之建宅子的时候特意安排,让人挖了养鹅用,以此观察鹅的形态和行止,借以启迪学习书法。王羲之原来住在会稽郡公署内,后来在山阴县蕺山南麓置办了产业,修建了别业。在卸掉会稽内史任前就搬到这里居住。所谓蕺山,并不多高,也不很大,周长实际上不足二里。据传说,吴、越春秋时,越王勾践亡家亡国后,为了报仇雪耻,卧薪尝胆,节衣缩食,准备耕战,经常登临此山,采集一种带有腥味的野生蕺菜充饥,由此而得名。王羲之的这座别业,实际上,成了居住地。在宅了前,除了鹅池外,还有一个专门洗砚用的洗砚池。洗砚池的池水,早已经变黑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出门,池塘边上树立着的那块石头,上面镌刻着由王羲之书写的“鹅池”二字,十分醒目。群鹅“嘎嘎”叫着,在池塘里戏水,啄食,你追我赶,悠然自得。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心领神会,站在池塘边上欣赏着鹅群。
他们父子两个看了一会儿,王献之终于提出了问题,问:“父亲大人,你每逢看到鹅群特别是白鹅,总会有所感悟。白鹅和书法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书法运笔的空间和布白,究竟有什么联系?”
“哦,这个问题问得好!”王羲之笑笑,回答说,“你能把白鹅戏水与书法布白联系起来……很好,很好!不过,要我讲出其中的道理来,似乎也很难。要知道——其中的奥妙,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哟!”
王献之听了,有些着急地说:“父亲大人,说说孩儿听听,我也好学习意会一下嘛!”
王羲之诡秘地笑笑,说:“这样说吧:白鹅昂首翘尾,神态俊朗,姿势优美,多像真书的书写啊!白鹅走路的样子,动作一摇三摆,又都走在一条垂直中轴线上,多像横划的一波三折和竖划的垂直中有粗细变化的状态啊!总而言之,字体要求稳实厚重而又灵巧多变,使每个字都潇洒飞动,就像白鹅在水中游弋或在陆地上走动,一摇三拽。有人说,真书写法中的‘横’,有‘蚕头燕尾’或‘蚕头雁尾’,严格说起来,用‘蚕头’形容入笔、回笔、运笔,较为恰切,而‘燕尾’或‘雁尾’,在形态上如同‘鹅尾’,所以,敦厚朴实的真书笔画用‘燕尾’或‘雁尾’加以形容,似乎更为确切。因为大雁的尾巴不同于小燕的尾巴。大‘雁尾’在形态上如同‘鹅尾’,所以,敦厚朴实的真书笔画用‘燕尾’则未免太单薄、太草率了。因此,还是用‘雁尾’比照‘鹅尾’,或用‘鹅尾’比照‘雁尾’,要好一些,也确切一些!”
王献之耐心地仔细听着,似乎理解了一点儿,勉强点点头,但还是说不出个道理来。
王羲之见了,遂笑笑,加以开导说:“还有一说:鹅有文武全才。白鹅静时,丹顶玉颈,白毛浮水,举止文雅,机警异常,十分可爱,大有君子之风,而不像你凝之二哥的那个八杆子打拉不着的外祖父王怀祖;可是它一旦暴怒,仰天长鸣,却似武士吼叫,而且也会咬人、厮人,项直而视,出则如箭在弦,颇有男子汉的胸怀和气魄,就更不像王怀祖了。所以,静则文,动则武;优雅显于举止,刚烈藏于心胸,使人感悟良多……”
听到这里,王献之从父亲幽默的语言和比喻中,似乎恍然大悟,从中悟出许多书法秘诀,遂忍俊不禁,笑着,刚要说话,远处传来喊叫声:“卖白鹅哟!”
王羲之摆摆手,循声走去;王献之也随着跟在后面。父子二人走到一个水池子旁边的楠木树下,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约有七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副农伕打扮,怀抱一只大白鹅,正在叫卖。那只白鹅,红顶白项,毛白似雪,通体透亮,十分可爱。一见到白鹅,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两个,都赶忙凑了上去。
王羲之略一打量,便认出是真货色,说:“老人家,这只白鹅我要了。走,到我家拿钱去。”
老农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笑呵呵地说:“好啊!”说着,也不问别的事,便随他们父子两个走到门前池塘边上。
这时,几十只白鹅都在池塘里游泳、戏水,发出“嘎嘎”的叫声,老农怀里的白鹅也随着应和起来。
王羲之在池塘岸边站定,说:“老人家,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白鹅放入池塘里去吧!”遂吩咐儿子,“官奴,取钱去……”
王献之答应一声,刚走了几步,便又停下来,问:“父亲大人,取多少?”
“随便!”王羲之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在乎,说,“多拿些铜钱,再把我写好的那幅《鹅》字拿来!”
“是!”王献之答应一声,进门去了。
白鹅见了水就高兴,摇摇摆摆地走进池塘,入伙,而且很亲昵的样子,一起在水中游弋,戏水,似乎其乐无穷。王羲之与老农相视而笑。不一会儿,王献之拿着一袋子铜钱和那幅《鹅》字出来,把装铜钱的袋子交到老农手里,然后展开了书卷。只见蚕茧纸上书写了一个斗大的鹅字——由“我”、“鸟”二字组成的左、右偏旁结构改为上、下结构,一笔而成,略带飞白,浑然一体。点画之间,萦带,牵引,游丝相连,似断似续,上下贯连,毫不做作,一气呵成,于娴熟的笔墨技巧中,又显得大气磅礴,力重千钧。
老农虽然不认识字,但是对这个“鹅”字却看得十分认真,也十分仔细。他边看边说:“你就是王右军大人吧?”
王羲之点点头,说:“不过,现在已经缷任了。”
王献之也回答老农说:“这幅字正是家父写的。”
老农又看看王献之,试探地问:“这位后生莫非就是王使君家的七郎?”
王献之高兴地说:“是的。老人家,我的小名叫官奴,大名叫王献之,没弱冠父亲就先替我取了个字,叫子敬。你就喊我官奴吧。”
老农赶忙跪下,给王羲之叩头,说:“原来你就是使君大人和七郎君。那鹅,小人不卖了,无偿送给使君大人,也好让七郎君玩耍。”说罢,起身就要把钱送回王献之手里。
王羲之连忙制止说:“老人家,这钱是我买鹅用的,字是送给你的。你就收下吧!老人家贵姓大名?”
老农回答说:“在下与右军大人一个姓,也姓王,名叫王长林,家在山阴县蕺山居住。”
王羲之听了,高兴地说:“真是‘大水冲走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常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大哥,我现在的家也住在山阴县蕺山,这幅字是我送给你收藏的。”
意外的收获,使王长林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口里连连道谢说:“右军大人的官声和书法大名,我早就知道,你的墨宝更是千金难求!我一定要把这个‘鹅’字刻到石头上,把原件当成传家之宝,传给子孙后代,而且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王羲之欣喜地点点头,遂套近乎说:“大哥驯养了这么一只罕见的大白鹅,我一见就喜欢上了;我送给你的所谓‘墨宝’,只不过是一张写了字的字纸,你送给我的至宝,却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大白鹅!这不是缘分吗?以物换物,还在其次。”
王长林听了,连连点头,说:“是缘分,是缘分!是天大的缘分!缘分到了,一切就好了……”
王羲之买下王长林的大白鹅,十分高兴。一连十多天,除了看书写字外,没事,他就蹲在家门外池塘边上大榕树底下,欣赏大白鹅和它的同伴们凫水。
这天上午,好友谢安从上虞县东山来到会稽郡山阴县蕺山王羲之家中,先交谈了一些有关书法问题,然后二人一起漫步在林荫道上。二人边走边谈,比比划划,指指点点,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其实,他俩正在谈论着国事与家事即忠与孝的结合问题,并否定了“忠孝不能两全”的传统立论。
谢安与王羲之谈论忠孝问题走后的第三天,王羲之独自一人旧地重游,又走在会稽郡山阴道上,漫不经心地自由散步。
这时,可巧王长林路过这里。他一见是王羲之,便走过来,喊了一声:“王使君!”
王羲之答应一声:“哦!”接着说,“是长林大哥!”
王长林说:“我在蕺山家中门前池塘边上立了块石头,打算把你给我写的‘鹅’字刻在石头上。这不,打算到城里石匠铺找刻工家吴化文来刻字。”
王羲之说:“噢,那你忙吧,我随便走走。”
忽然,远处传来“嘎嘎”的鹅叫声。王羲之停住脚步,循声向四处打量、寻找。
王长林年纪虽大,但是耳朵挺灵,他仔细辨听了一下,遂笑着用手一指,说:“好像在西南方向——”
王羲之点点头,说:“噢,好像是。长林大哥,我去看看。”说着,漫步而去。
王长林目送王羲之远去的身影,见他循声向一片疏朗有致的竹林走去,遂摇摇头,也走了。
王羲之穿过一片小竹林,在一湾池水畔见到了追逐嬉戏的鹅群。池塘边,有一座并不富丽也不堂皇的道观,临水而建,却十分别致。道观在树木掩映中,曲径通幽,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脱俗之诗意——清静境界。王羲之伫立池塘畔观察了一会儿群鹅戏水,便身不由己地向道观走去。道观中,迎出一位鹤发童颜的道长来。
王羲之见了,情不自禁地躬身一礼,说:“道长请了!”
道长赶忙还礼,说:“敢问足下可是王使君?”
王羲之先是有些诧异,接着笑了,说:“在下正是王羲之。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道长回答说:“贫道免贵姓张,叫张君之,人称我张老道。”
“哦,原来是张真人,久闻大名!”王羲之早就听说张君之是嗣汉第四代天师张盛的后裔,今天见了,十分高兴,忙问,“这群白鹅,可是张道长所放养?”
“是的。”张君之点点头,说,“贫道自幼爱鹅,又喜欢书法,而且最喜欢书写《道德经》、《南华经》和《黄庭经》了,可是总写不好。”
王羲之听了,遂笑笑,摇摇头,说:“《道德经》值得一读,也值得多写几遍;《黄庭经》也是通俗的好文章,韵律很美;至于《南华经》,恕我直言:除了《逍遥游》一篇,现在看来,其中的道德思想,为人处世哲学,在下实在不敢恭维!”
张君之听了,微微一笑,说:“这就是说,王使君爱《老子》而轻《庄子》,也喜欢《黄庭经》了?”接着纵声大笑,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不必强求一律,整齐划一!佛家称‘万事随缘’,道家叫‘顺其自然’,儒家则说‘循序而行’或‘循序渐进’了……”
王羲之笑笑,说:“张道长也在讲儒、道、释‘三教同源’了!其实,说起来,也不尽然。《庄子》的文笔生动、传神,想象力丰富,一般俗人、庸儒,是很难以企及的……”
张君之听了,不置可否,遂笑笑,接着话题一转,说:“王使君大概听到了鹅叫声,才过来的吧?”
王羲之笑笑,说:“人们都知道我王羲之爱鹅,可是却并不知道我爱鹅的良苦用心……”
张君之诡秘地笑笑,说:“那么,就让贫道猜猜看——大概王使君从鹅的一些活动中,悟出诸多道理来?”
王羲之听了,遂拊掌大笑,说:“张道长说得是!在下从小喜欢书法,便也爱上了白鹅。且不说白鹅的羽毛似雪,神态俊朗,十分美观;仅从比喻上讲,高昂微曲的鹅头,在书法艺术创作中,不正是如同食指高钩的执笔运笔方法吗?还有,拇指置于食指与中指之间,无名指内钩,抵住笔管的下端,小指紧贴无名指,外实而内虚,笔杆随着手指滚转移动,等等。这些书写技巧,不正像鹅颈摆动张扬吗?书法创作时的用笔运笔,又恰如白鹅凫水,舒展自如……你看,书法家行笔时,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到笔尖而又动静结合,收放有度,挥洒自如……这些,都对用笔用墨用水给以启迪……我自幼喜爱书法艺术,由此,便也爱鹅特别喜欢白鹅了!”
张君之听了,诡谲地笑着,遂点点头,说:“人说王使君用笔如用兵,想不到运笔也如白鹅凫水呀!这样吧:贫道喜欢道家经典,王使君家世奉五斗米道,又爱白鹅,我们也算是同路人了!贫道池塘里养的全是白鹅——”说着,用手一指在池塘里自由自在地游动着的鹅群,“只要王使君给贫道书写《道德经》五千言,或书写《黄庭经》也可以,贫道就把这群白鹅全部赠送给使君。”
王羲之羡慕地再三打量着鹅群,豪爽地一拍巴掌,说:“好,一言为定!不过,君子不掠人之美。听说张道长也十分珍惜这群白鹅哟?”
张君之笑笑,说:“虽说‘君子不掠人之美’,可是君子也讲究公买公卖,《周易》中就是这样说的。贫道用《道德经》换鹅,或者用鹅换《道德经》,便省去了我们交易中的诸多环节——以物易物,公平交易,各有所得,合情合理,自古而然,何乐而不为呢!又何谈‘掠人之美’?再说了,《道德经》讲‘清静无为’而又‘无所为而无所不为’。人生在世,唯独有一卷当今名士王使君书写的《道德经》或《黄庭经》在手,贫道此生足矣!由此,也可百事放手、万事大吉了!使君请!”说着,一挥拂尘,引王羲之走入观内。
其实,这座道观,做为修行之所,建筑虽然简约,但却十分浑重深沉,特别是有一幅用黑白两条鱼表示阴阳两道的太极图挂在那里,也就足够了;内中摆设,也不十分讲究。除了老子、庄子等道家贤人的塑像外,几案上,一匹黄绢卷放在那里,展开一端,笔、墨、砚台,也都井然有序地放在那里。此时,道童黄英玉早已经替他磨好了墨,一切准备就绪。王羲之一见笔、墨、砚台和黄绢,便二目生辉,手痒难耐,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他伏身坐下,凝神静思,旁若无人,平和心态,握笔泼墨,开始挥动三寸纤毫,专心致志地用小真书书写《道德经》。只见他手腕游移,笔管晃动,笔尖在黄绢上徐徐运行。不一会儿,便出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字迹。随着时间的推移,《道德经》的经文陆续爬上了半疋黄绢。
张君之坐在一边,边欣赏口中边啧啧赞叹:“真是清朗俊逸,劲峭挺拨,字字珠玑,妙不可言!”
王羲之似乎没有听见。他心不旁骛,一气呵成,蝇头小楷慢慢占满了整疋黄绢!他书写完毕,站起身来,口中吐出一串逸气,长啸一声:“咦——”随即舒展了一下手臂,收拢五指,攥紧拳头,手指的关节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既尔,朝门外看看——门外,道僮们正在那里忙活着,几个鹅笼子里早已经装好了上等的白鹅,毛色雪白。
张君之笑眯着双眼,问:“王使君,你听说过赞美使君大人的天台丈人了吧?”
王羲之听了,一怔,似乎恍然大悟,但是仍然有所怀疑地说:“不,应是天台文人吧?我与道长刚一接触,听声音就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或交谈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说着笑了,“是啊,每逢我在郊外书写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听到‘我是天台丈人’或‘我是天台文人’的声音,并说喜欢我的书法艺术,难道是张真人……”
张君之听了,笑笑,解释说:“其实,天台丈人和天台文人,都一样,不过穿插使用,有时自称丈人,有时自称文人罢了!至于声音,是我用自做的喇叭发出的!贫道张君之,乃第四代嗣汉天师的后裔,道号天台紫徽真人的,便是贫道了。”
王羲之听了,十分惊喜,赶忙稽手施礼,说:“原来是老神仙!羲之家世奉天师道,羲之本人和两位内弟郗方回、郗重熙也都是太乙天师教的信徒,说来都是一家人……羲之这厢有礼了!”
张君之赶忙恭手还礼,说:“王使君的书法,恐怕连神仙都喜欢呢,何况贫道是个世外人!王使君为贫道书写了《道德经》五千言,贫道把这群白鹅全部奉送给使君,也算是它们各自有了归宿,爱它们的人便是和它们有了缘分。好了,贫道有了王使君书写的《道德经》一卷在手,一生足矣!贫道从此以后,可以身带《道德经》墨宝,离开道观,青衫麻鞋,云游天下了……白鹅,我已经让徒儿们装好了笼子,叫他们帮着送到府上吧。”说着,遂吩咐一声,“徒儿们,把白鹅送到王使君府上!”
道童黄英玉领着几个小道士应声走过来,与王羲之、张君之一起,向池塘边鹅笼子那里走去。
王羲之爱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而王羲之书写《道德经》和山阴道士张君之换鹅的故事,如今也已经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传遍了会稽郡山阴县大街小巷;而人们对于能用上好的白鹅换取一件当代名士的书法作品,也感到三生有幸或祖上积下了阴德。王羲之看似喜欢闲游,而在实际上,却是用这种方法采风,丰富了他的阅历,以此增加他的文学创作、书法创作的文化思想意蕴和内涵。
这天下午,王羲之听说会稽郡山阴县青云乡孙家里孙愚公家有一只上好的白鹅要卖,便先派年轻的仆人张真前去打听。张真到了孙愚公家,进门一看,两间破旧的茅草房里,摆了几件简陋的家具和农具,其余一览无余,徒空四壁。房前,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光着脊梁,正在打草鞋。一只硕大无比的白鹅,红喙曲项,颜色鲜亮,宛若雪映红梅,它那肥壮的身体,配上那修长的曲项,洁白的羽毛,比平常的白鹅足足大出了一倍。
王羲之的家人张真走过来,细心观察欣赏。白鹅天生好客,见是来人,遂发出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嘎嘎”叫声。
张真笑嘻嘻地看着白鹅,遂来到老农面前,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农回答说:“在下姓孙名愚,人家都叫我孙愚公。”
张真听了,笑笑,又问:“家中还有什么人?”
孙愚公长叹一声,回答说:“唉,只有在下孤身一人啦。”说着,眼圈儿红红的,眼睛也有点儿湿润了,口角哆嗦着,继续倾诉说,“前年天旱闹灾荒,人都饿死了……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啦!先生找我有事吗?”
张真听了,感到有些凄凉,恻忍之心,油然而生,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家主人非常喜欢你养的这只与众不同的奇异大白鹅,今天特意派我来,想花钱买下这只大白鹅……”
不等张真把话说完,孙愚公便拉长了脸,摇摇头,十分诚恳地说:“不瞒你说,不少人看上了这只硕大无比的大白鹅,多次来买,我都没舍得卖。说起原因,白鹅与我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了,我孤苦伶仃一人,只有与这只白鹅朝夕做伴,也算是相依为命了!所以……”
张真听了,遂点点头,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几步,便又走回来,说:“我家主人知道你老人家生活困苦,很是同情;可是他太喜欢这只大白鹅了!临行前,主人再三叮嘱,叫我多带些铜钱,安慰安慰你老人家……”
孙愚公有些不耐烦了,说:“先生,你也太看轻我孙愚公了!我孙愚公人穷志不短,不能拿着我心爱的大白鹅换钱花?你走吧!”老人有些不高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张真也有些不耐烦了,说:“老人家,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张真随主人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王使君那样喜欢白鹅的人了!但是你犟他也犟,一对犟筋头!我这个做下人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孙愚公听了,一怔,马上笑了,问:“你是王羲之使君派来的?”
张真口气也缓和了一些,说:“在下张真,正是会稽内史、右军将军、兼領永嘉太守王羲之使君府上的家人。”
孙愚公高兴了,大度而从容地说:“请张管家回去转告王使君,就说我孙愚公对他十分敬仰。明天,要他亲自来,我在家中等着他……”
张真听了,非常高兴。遂千恩万谢,告别了孙愚公,回到山阴县蕺山王羲之别业。
这时,天色慢慢暗下来,已经是傍晚。王羲之在别业门前池塘边上,正在等着张真回来呢!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中,夕阳斜下,彩霞满天,景色十分迷人。王羲之见张真回来了,二人便站在池塘边上离大榕树不远的那株高大的皂角树下,双手比划着,和张真说话。看得出来,二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当王羲之听说豢养大白鹅的主人名叫孙愚公,立刻联想到他续过的《列子•汤问篇》中关于“愚公移山”的故事:住在太行山和王屋山以北的北山愚公,率领子孙用镢头日夜挖山不止,连寡妇也派儿了前往帮忙,准备一起挖去这两座拦在门前的大山。河曲智叟看了直发笑,笑他愚蠢,二人进行了一番辩论。结果,北山愚公用子子孙孙无穷尽地挖山不止的言论反驳了河曲智叟,一如既往地带领子孙挖山不止。后来,被操蛇之神知道了,便告诉了天帝。天帝受到感动,便派大力神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个放在朔东,一个放在雍南。自此之后,冀之南,汉之雍,大路通衢,没有阻碍了。王羲之由北山愚公的挖山不止想到练习书法,需要付出汗水,艰苦努力,才能有所造就……于是,点点头,等待明天去见能启人睿智的这位孙愚公。
第二天早晨,王羲之匆匆忙忙吃了早饭,便和张真一起,要到山阴县青云乡孙家里孙愚公家。
早晨的太阳,缓缓升起,如同飞镜高悬,霞光四射。王羲之与张真主仆二人迎着朝阳,健步向孙愚公家中走去。远远地,见孙愚公笑容可掬,站在门前迎接贵宾的到来。王羲之也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走向前去。
孙愚公也是趋步向前,十分动情,有些讨好地颤抖着双手,说:“早就知道王使君爱鹅!昨天,王使君派张管家来告诉我,说今天一早,王使君便亲临寒舍,果然不差!快,屋里请!”
王羲之听了,十分兴奋,一下子攥住了孙愚公那双长满了老茧子的手,笑呵呵地说:“老人家,你可好啊!”一边说话一边四处寻找大白鹅。
孙愚公见王羲之四处打量,知道是在寻找大白鹅,便诡秘地一笑,说:“不用找了,我已经给你按照《烧鹅谱》的做法烧好了。”说着,把王羲之和张真让进屋里。
王羲之进屋后,见几案上放着一个大瓷盘子,里面盛满了烧熟的鹅肉,热气腾腾,香味儿四溢,直扑鼻孔。王羲之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他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今天,孙愚公特别高兴,也特别热情,赶忙相让说:“王使君请!我孙愚公烧鹅的手艺,在这一带,可是远近闻名哟!”
王羲之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傻了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打算往回走。他边移动着脚步口中边喃喃自语:“也许这就是由爱转恨吧?是我王羲之没有口福还是与大白鹅无缘……”他的脚步,好像灌满了铅,有千钧重似的。
对于王羲之的反常举动,孙愚公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若失地跟在后面,大声喊道:“王使君,听说你一生爱鹅,怎么连块鹅肉都没尝就走了呢?是嫌我手艺差,做得不好吃吗?”
王羲之似乎没有听见,满脸惆怅,并不答言。他既为白鹅惋惜,又为孙愚公和自己而感到悲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知,随着孙愚公错误地领会了张真的意思——烧白鵝款待王羲之的事件,接踵而来的,又发生了更加让人不愉快甚至痛心疾首的另外一些事……
(作者为山东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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