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人生即修行
(1)2012年11月23日 13:26 来源:新闻晚报 鹤阑珊 著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一、人人都曾自命不凡
王阳明,本名王守仁,字伯安。“王阳明”是他后来隐居阳明洞时给自己改的名字。
王阳明从小就有“自负”的资格,他的所有弟子和他年谱的作者都这样说,而且他降生之前的种种迹象也表明他非池中之物。 1476年,王阳明已五岁,但还不会说话,这成了王家人的一块儿小心病,特别是王天叙。虽然老话说“贵人语迟”,但万一“迟”至成年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岂不就成哑巴了!有一天,王天叙在院子里看着孙子玩耍,忽然一位和尚风尘仆仆而来,听王天叙叫王阳明“云儿”,就走上前摸着王阳明的脑袋叹道:“好个小孩子,可惜被道破了。 ”话音才落,和尚转身就走。若是愚笨之人肯定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王天叙可是聪明人,猛然醒悟,“神仙送子”这事岂是可以随便张扬的?于是,晚上就开了家庭会议,宣布给王阳明改名为王守仁。大家一夜不睡,专心致志地望着王阳明,希望能见证奇迹的诞生。果然第二天一早,王阳明从梦中醒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正史和野史都没有记载这位贵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内容,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家肯定要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地庆贺一番。更让王天叙惊骇的是,王阳明对他所诵读过的书都能倒背如流。问其原因,王阳明回答,您每次读书,我都在旁边倾听,不知不觉就默记在心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生哲理:少说多听,必有收获。
一个人过度自信虽然是本能,但后天资本还会把这一本能放大。这就是富二代、官二代会嚣张跋扈,古代书香门第的后人会目空一切的原因。因为他们有后天资本,而这资本就是他们先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
王阳明的祖宗可追溯到晋时的书法家、文学家王羲之。王阳明的六世祖王纲,年轻时恰逢元末天下沸腾,就跑进深山老林生活,在深山中,他碰到一位善于相面的高人,于是拜师学艺。后来,王纲跑出山林准备过普通人的生活,想不到碰见了半仙刘伯温,两人结为好友。刘伯温对他说,将来俺有个前程,也要让你似锦绣一般。王纲说,千万别,我淡泊名利好多年了。谁知刘伯温是个守信的人,后来帮助朱元璋当了皇帝,就把王纲从荒山野岭中拉了出来。这一年,王纲已经七十岁。再后来,七十多岁的王纲奉命到广东去剿匪,结果死在回来的路上。王阳明的五世祖王彦达向朝廷要抚恤金,结果朝廷不给。王彦达就单枪匹马把老爹背回了老家,从此发誓,绝不为朝廷效一分力。
王阳明的四世祖王与准遵从老爹的遗愿,终身在家读书教育后代,并且能前知五百年,后知几分钟。地方政府闻听辖区有这样一位高人,就让他出来到政府挂职,王与准故意把腿弄折,终于保住了家族“淡泊名利”的徽章。王阳明的太爷爷王世杰本来也想淡泊名利,但家中米缸总空着,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压力去参加考试,可当人家要按规矩搜身时,他发了一通雷霆之怒,不考了。这位自尊心强大的太爷爷生了个儿子,就是一手带大王阳明的王天叙。
爷爷王天叙是个道德楷模,只对经书感兴趣。王阳明的老爹王华,天授才华,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同时兼具男人美德。据说某次在一富贵人家借宿,主人闻听这位知识分子智商奇高,就派穿着暴露的小妾到他房间里。王华大吃一惊,女郎拿出一柄扇子,上面有主人的字:“欲借人间种。”王华又是大吃一惊,稍为镇静后,认为这“借种”的事做不得,于是拿过扇子,续了一句:“恐惊天上神。 ”
王华六岁时,曾在一水塘边玩耍,有个醉汉呕吐完毕离开时把钱包丢在了水塘边,王华打开钱包,发现很多金子,他没有私吞,而是在那里等,直到醉汉酒醒后来寻找钱包。那醉汉发现王华是个拾金不昧的孩子,当即拿出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当做酬谢。王华正色道:“请你不要侮辱我的节操还有算数能力,那么多的金子我都不要,我为什么要这么一点? ”已清醒了的醉汉很惭愧,急忙向小王华道歉。王华终生不肯丢弃这一节操,这无疑给王阳明树立了一个道德榜样。
家族的道德徽章,从小就被王阳明佩戴在心里,并且身体力行。在中国古代,“道德”不仅是一种素质,还是一种能让拥有它的人引以为傲的能力。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道德楷模,那就是对他人生价值的高度肯定。王阳明有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高尚品德,还有自己的天纵聪慧,这些外在条件放大了他过度自信的心态,使得他傲骨铮铮。还有一个因素可以将人的“自命不凡”放大,这就是地域因素。中国人一直相信“人杰地灵”的说法,一直到宋朝,中国人都认为北人比南人要优秀。北宋第一任皇帝赵匡胤(宋太祖)就曾定下家法,不许任命南人当宰相。 “人杰”自然就“地灵”,在宋朝,陕西、河南就是风水宝地。明时,南人渐渐占据上风,所以,本来是穷山恶水之地的南方也成了地灵之地。王阳明的出生地浙江余姚,明代时属于绍兴管辖,绍兴是大禹时代的大越,越王勾践和吴王阖闾争霸的故事就在此地上演过,到了明代,古战场的血腥气早已消散,只剩下人间独有的山水美景。明朝人认为,至少王阳明认为,余姚县是人间仙境,就差说这里是龙脉所在了。
家族因素、地域因素和头脑聪慧,都能使人过度自信、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王阳明在这方面表现得极为激进和大胆。
1481年,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考中进士。第二年,王华到北京做了官,就迎接王阳明和王天叙到北京。途经浙江杭州时,王天叙带着王阳明和一些笔友到金山寺游玩,其间有人提议做诗消遣。很多人马上抓耳挠腮,尽力想做出震动天地的诗作来,而王阳明只是略加思索,就跟爷爷说,我已经做成了。王天叙叫他读出来,王阳明大方吟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那些自诩七步就能做出天下上等好诗的人,一听到这个孩子的诗,真是恨得牙根直痒。自命不凡的人一旦遇到比自己强的人,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找理由,他们的理由是:这首诗是王天叙为了炫耀孙子的才华而偷偷替王阳明做的。王天叙不动声色,让提出这问题的人给王阳明来篇命题作文。有人就以景点“蔽月山房”为题,要王阳明作诗一首。王阳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高月更圆。
众人大惊不已,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会有如此的才情。在他们正为王阳明叫好时,王阳明又说了一句让他们更为惊讶的狠话:“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人总是一边对自己过度自信,一边对别人的自命不凡深恶痛绝。心理学家和处世老手,都对这种现象进行过分析总结,心理学家说这是同性相斥,民间的说法是“同行是冤家”。灵异学家则认为,人的种种本能(比如自命不凡)发出的射线,不是去寻找别人的射线,而是去击败别人的射线,所以当它遇见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射线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厌恶和仇恨情绪。不过,这些说法都不能圆满地解释人为什么对自己的自命不凡情有独钟,却不能容忍别人一丁点儿的过度自信。有一种非常规的解释:痰在自己喉咙里,自己并不觉得脏,但没有人喜欢把别人的痰吃进自己嘴里。这大概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或者说是人性的弱点之一。
二、偏执未必就能成功
王阳明十二岁时就在关于“我的理想”的作文本上写下了一个标题:人应该成为不朽的圣人,而不是只拥有超级身份(大富大贵)。我们暂且可以把这一自负的行为看做是他的理想。为了这一理想,王阳明一直在苦苦追寻,至少在内心深处,从没有放弃过。
十七岁时,王阳明到江西南昌跟副省长秘书(布政司参议)同时也是他远房舅舅的诸养和的女儿成亲。这是一门父母之命的婚事。王阳明小时候,诸养和到王家做客,看到王阳明聪慧可爱,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和王阳明年纪差不多,于是,诸养和跟王华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双方约定,等王阳明年满十六周岁,就把二人推入洞房。
意想不到的事也就在新婚那天晚上发生了。
新婚之夜,大家都在外面喝酒。王阳明坐在新房里,百无聊赖,开始思考。先是在椅子上,接着是站起来踱步,最后居然不由自主地出了岳父家,跟着自己的心向外走去。当他回到现实时,大吃一惊。他眼前居然有座庙宇,“铁柱宫”三字映入眼帘,这是一个道观,在南昌城中小有名气。王阳明什么都没有想,就踱了进去。
一进道观,王阳明就见一白发老道士坐在屁股垫上闭眼沉思。他凑近一看,发现老道士似乎是在冥想。他轻声呼唤,老道士睁眼,看到了王阳明的那张瘦削的脸,略一震:“你的脸色有些问题。 ”王阳明脸色青灰,可能是从小竭尽思虑的结果,五年后,王阳明患了严重的肺病,一直伴随着他短暂的一生。王阳明和老道士当时谈的是养生,但王阳明心中想的却是儒家哲学,这是偏执狂的特征之一:总能把不相关的事物硬塞到自己追求的逻辑中来。
两人就在那个仙风习习的道观中谈了一夜,直到鸡鸣时分,王阳明突然想到自己此时本不该在此地,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那就是跟年轻的妻子行周公之礼。
清醒之下,王阳明与道士告辞,小跑回到老岳父家中,老岳父诸养和一晚上没闲着,因为找不到女婿,所以在院子里跌足长叹。一见到王阳明,诸养和如获至宝,就这样,王阳明总算是心事重重地入了洞房。王阳明跟老婆的感情可能并不好,因为很多史料,包括王阳明本人留下来的作品对这位老婆大人都没有只言片语。1525年,诸女士去世,他也只是哭了几下,连篇回忆性散文都没有。
我们在很多伟大的思想家身上都能发现这一点,这些人对爱情没有偏好,文人才子的风流韵事在他们身上几乎是绝迹的。他们品尝不到,或者说是没有兴趣去品尝男女之情带来的无穷乐趣。王阳明的传记作者指出,王阳明在南昌城待了一年多时间,在这期间,他跟老婆大人几乎没有交流,平时虚度光阴的方法之一就是练字。
多年以后,王阳明对他的学生谈起蜜月往事,第一提到的就是练字,并且颇有偏执式的哲理:“我开始写字时,只是模仿着字帖,然后写字,我发现无论我写得多漂亮,只是学到了字的形,却没有学到字的神。后来,我提着笔,凝神静气,仔细地想,这个字该怎么写,然后再下笔,我突然发现这样写出来的字真的就是好字,他是我的字,而不是别人的字。 ”
王阳明的这段话恰好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模仿与创新。据说清朝时有两位才华横溢的书法家。一位极认真地模仿古人,讲究一笔一划都酷似古代书法家;另一位则截然相反,要求每一笔一画都不同于古人,讲究自然。第一位曾经嘲讽第二位:“请问仁兄,你的哪一笔是古人的?”第二位笑了笑,反唇相讥:“你的哪一笔是自己的? ”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和第一位书法家一样,永远都在模仿,永远没有创新。因为他们缺少独立思考的能力,更不敢有独立精神。
实际上,王阳明对书法的那套创新认识,恐怕也是他后来创立心学后的“事后感悟”。因为当时的王阳明努力思考儒家精神,或者说是模仿儒家思想的心机还是相当重的。
中国古人的书法几乎全是模仿书法前辈,很少有知识分子会像王阳明一样在书法上下如此苦功,并且得出真谛。这也是偏执狂的特征之一:沉下心做一件事,就必须要做到极致。
在南昌待了一年后,王阳明和妻子启程回老家浙江余姚,路过浙江广信(上饶)时,他拜见了当地儒家大师娄谅。娄谅也是个偏执狂,年轻时也想成为圣人,并且得出了一个他自己深信不疑的真理:圣人境界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朱熹所谓的“格物”就是通过对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穷究而得到真理,再说得功利一点,就是通过大量的书本与实践的学习,从而达到了解事物规律的目的“致知”)。不过,娄谅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他也走了许多弯路。
年轻时,娄谅就立下成圣的志向,但开始时特别喜欢虚幻的道佛之学。在寻访了诸多大师和道长之后,突然灵光大开,脱掉道袍,捧起了理学著作,开始拜访理学专家。但娄谅运气很差,遇到的都是些让他考公务员做大官的专家。娄谅认为这些专家跟他的启蒙理想相距太远,在走了太多弯路后,他遇到了极为可疑的儒学大家吴与弼。之所以说吴与弼可疑,是因为他号称儒家,但日常的许多行为却像墨家。每天一大早,吴与弼就领着学生去开荒种地。学生如果有偷懒的,他张嘴就是一顿臭骂,偶尔还动手。弟子们在他的教导下,一出山就名动江湖。所以很多地方官都来找他,要他出来为百姓做点事。他的回答很搞笑:“宦官、释氏(佛学)不除,还想要天下太平,这太难了。我出去顶个屁用! ”
娄谅在吴与弼门下学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放置地,自认为大功告成后,娄谅就跑到广信开办学校,广招门徒。
王阳明来拜见他,他自然很高兴,双方谈到最后,娄谅说,圣人可以学得到,做得到。王阳明一直在寻找如何做到圣人的方法,听娄谅这么一说,惊喜万分,急迫地问:“如何学到,如何做到呢? ”娄谅说了两个字:“格物。 ”
王阳明如遭当头棒喝,从之前对“圣人很难做到”的困惑中惊醒,告别娄谅回到老家后,每天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格物”。想要“格物”,就必须深刻了解朱熹的思想。王阳明找出了朱熹的《四书集注》作精深的研究。朱熹这个人喜欢作读书笔记,在上面批注得密密麻麻,王阳明白天看朱熹的《四书集注》,晚上就看 《经》、《史》、《子》、《集》。这些课外书让王阳明眼界大开,心思日益增进。等回过头来再看《四书集注》,他觉得太小儿科了。
王阳明觉得朱熹这老头被人崇拜和摩挲了这么多年,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但是从《四书集注》上居然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找出了理学的权威著作《近思录》大口大口地阅读,最后,看到朱熹的那句话:众物必有表里精粗,连一草一木都涵着至理。就是说,理,这个东西存在于万事万物中,你只要去认真地格,它就能出来,你也就成为圣贤了。
王阳明似乎是明白了,于是找来一位朋友。两人跑到王天叙种竹子的地方,开始格竹子。两人从早站到晚,死盯着竹子不放。第二天又来,第三天,朋友终于有点熬不住了,说,这简直比熬通宵还难受,看来我离圣贤远着呢。王阳明笑了笑,他虽然眼珠发酸,头晕脑胀,但他偏执地认为自己就要接近胜利了,所以,他仍然坚持。第六天,王阳明被迫放弃,竹子仍然是竹子,而王阳明却病倒了。
三、选择太多,弯路也越走越多
《传习录》中,王阳明给读者详细讲了格竹子之理这件事:“大家都说要遵循朱熹的格物致知学说,但能够身体力行的并不多,我年轻时候,曾经实实在在地做过。有一年,我跟我的朋友一起讨论通过格物致知来做圣贤,决定先从自家花园亭子前面的竹子格起。我的朋友对着竹子,想穷尽其中的理,结果用尽心思,不但理没格到,反倒劳累成疾。于是我自己接着去格竹子,坚持了七天,结果同样是理没有格出来,自己反生了一场大病。当时还以为自己和朋友没有做圣人的能力,现在想起来,朱熹的格物致知,从认识的对象、认识的方法、认识的目的上说都搞错了。天下万事万物本没有"格"的必要,心外没有任何事物,只需要在心上用功就可以了。 ”
当然,这已经是创建了心学后王阳明的感悟了。在当时,病倒后的王阳明仍然没有这样的认识,反而认为自己“格物”不深,偏执不够呢!这又是一条弯路,但对于偏执狂王阳明而言,却非走不可。因为具有偏执性格的人往往是一根筋,不到失败的墓碑下,绝不罢休。很多时候,偏执的人往往走的不仅是弯路,还可能是死胡同。
在人的一生当中,如果有的问题想不通,就不要再偏执下去,要懂得变换角度,从内心层面考虑。有时候,事情的答案并不在外部,而在你的内心。多年以后,王阳明说,在你的心外没有事(心外无事),所有的事,都可以先从你内心开始追寻。遗憾的是,许多人都不会听从理性的心的召唤,我们往往都在被自己的非理性情感支配,比如支配王阳明的就是如何做到“圣人”这一炙热的情感。很多人都认为,情感是不能用理性控制的。
黄宗羲对王阳明创建心学之前的经历说了一句似褒却不恭敬的话:“王文成(阳明)可谓善变者也。”他的学生湛甘泉把王阳明的“善变”方式概括为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教。的确,王阳明前半生的精神艳遇五彩纷呈。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年轻时也不肯老老实实地专钻一门。用民间的话说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这就是穷折腾。心理学家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欲望,我们的人生就是通过无数次选择来到达终点的。糟糕的是,选择越多,离心灵就越远,弯路就越长。
经过格竹子事件后,王阳明认为朱熹的“格物”是错的,又因为科考失败,逼着他放弃了圣人之学,选择了辞章(写文章诗歌)。二十一岁国考失败,跑回老家搞了个龙泉山诗社,二十五岁国考又失败,他迅疾放弃了辞章又回到骑射(军事)上来。二十七岁,也就是中进士的前一年,他看到了朱熹给南宋三任皇帝赵(宋光宗)的上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常立志。王阳明大梦方醒,再度回到儒学这座大山前。不过,他很快就被朱熹的“格物”搞得晕头转向,最后不得不悲叹一声:看来圣人之路还真不是我走的,于是,又回到了神仙之术上了。二十八岁,王阳明终于考中进士,这种选择性的焦虑才因为工作的原因暂时得到缓解。
多年以后,王阳明总结这段“选择性焦虑症”时说,自己沉溺于邪僻中达二十年。但在当时,他没有这样的觉悟。每一次的选择都带着英雄气概和百死不回的意志,可当他放弃时又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放弃辞章之学,他说是虚文;放弃骑射兵法,他说英雄无用武之地;放弃道佛之术,他说道、特别是佛有违人性。
在反复无常的选择中,王阳明得到了什么呢?或者说,如王阳明这样智慧过人的人在多种选择上是否有成就呢?先看他的辞章之学,王阳明在龙泉山诗社时,常跟忘年诗友魏翰一起登山,两人一面登山,一面做诗。诗句仿佛是地上的石子,每次都被王阳明收了最好的去。魏翰老脸挂不住,不过碍于老脸,也只能勉强地挂着。他对王阳明说:“你的诗才太高,我只好甘拜下风,退避数舍。 ”
后来王阳明到建设部 (工部)实习,经常和京城文化圈的人混在一起。当时文化圈里的很多牛人都是王阳明的好朋友,比如当时号称“十才子”的顶尖人物李梦阳、乔宇、何景明、徐桢卿等,随便拎出来一个,那都是万人敬仰的畅销诗作家。这些人对王阳明在文章诗歌上的评价特别高,大学士李梦阳说王阳明是不世出的才人之一。后来,王阳明为了在辞章上有所成就,几乎呕心沥血,高强度的学习与写作使他的肺病经常发作,遗憾的是,才而立之年,就已有了下半生的光景了。即使是超级理性的人也很难做出评价,王阳明对辞章之学的沉溺到底是对还是错。
再看他军事方面的成就。王阳明年少时写的《平安策》父亲眼中只不过是书生的意气用事,当时让王阳明引以为傲的可能就是他对《武经七书》的评价。 《武经七书》是宋人编辑的一套军事丛书,南宋第一任皇帝赵构(高宗)曾指定《武经七书》为选拔将领考试的必读书,所以,这套书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王阳明对《三略》的评价只有五个字:了然心目矣。这是最投机取巧的“化约法”,什么都没说,却自认为什么都说了。而对《六韬》,他的评语是:这是讲“阴谋”的书,不足挂齿。这是把个人情感投射到了事物上,几乎是审美法了。王阳明后来羽扇轻挥地让江西土匪灰飞烟灭,让宁王束手就擒的军事才能,实在跟他在这一时期的军事成就无法牵上关系。
最后看他的道佛成就。不得不提的是,王阳明选择道佛,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二十一岁时感染肺病,二十七岁复发,三十一岁加重而因此辞职。在他后半生,多达十余次因为肺病而请假,所以他学习道佛养生之术,并且指出,能让身体好就是仙人,能不被尘世所累就是佛祖。从因果角度上看,对道佛的喜爱让他频频回首而从格物之学转向身心之学,使他后来的心学有了以身体为中心的特征,这不能不说道佛的确给他创建心学提供了土壤。然而,当一个人没有意识到(王阳明就没有意识到他后来能创建心学)自己将来的成就时,他当下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走弯路。不过,这是一条非走不可的弯路。为什么非走不可?很简单,因为在人生中,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都感觉面临着太多的选择,心理学家称为过剩选择。在今天,不论是在工作上还是感情上,我们都有许多选择。我们可以选择不工作,也可以选择工作。可以选择到A公司工作,也可以选择到B公司工作。可以选择当厨子,也可以选择当环卫工人。在感情上,满街都是美女,我们可以选择优雅型的,也可以选择性感型的,还可以骑驴找马。中国有句民谚更为“选择”擂鼓助威: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要多点选择。
如果有人告诉王阳明: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把儒家和朱熹这两座大山爆破。王阳明创建心学的过程会不会提前?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有一点可以预料:凭王阳明的聪慧,他必然会在儒学上更早地做出大发现和大成就。
喜欢冒险的“驴友”都知道,在深山老林里迷路后,如果有三条路看上去像是下山的路,那很多时候会走错,这个时候,驴友最希望的是,只有一条下山的路!王阳明就一直在三条甚至是四条路上疲于奔命,只是走了太多的弯路。但是,王阳明看遍了每条路上的风景,这些风景为他后来创建心学提供了丰厚的思想源泉,这可能就是辩证法上所说的 “有得必有失”吧!
四、绝境尽头是坦途
若干年后,王阳明忆道:“良知(心学的根本)之说,是我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 ”彻底地身心洗礼让他脱胎换骨,当他去世时,五十多年的“身”虽然消失,但王阳明的心灵却成为不朽。
在那场震荡天地的反刘瑾运动中,王阳明也位列其中。他在蒋钦入狱后就给朱厚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说,那些人应该是触犯了皇上,所以受到处罚。可是,这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国家有事,他们不站出来说点什么,那就是失职。皇上您要这样的臣子和要个泥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对了,皇上您应该照做;如果说错了,皇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应该多担待。可是,您现在对他们是严加酷刑,这就是阻挡了言路。以后谁还敢说话和说真话?!
朱厚照发现这封信远不如其他臣子的上书那样激烈,而且表面上看,根本就没有把矛头对准刘瑾和自己。但刘瑾发现,王阳明这是绵里藏针。因为王阳明说了,如果总是打大臣的屁股,以后就没有人说真话了,而那些大臣在信中说的所有话都是指责刘瑾的。也就是说,刘瑾是个邪恶之人,王阳明虽然没有明说,却给了肯定。
刘瑾当时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过放过一人,于是下令把王阳明扔进锦衣卫的大牢。在把王阳明扔进大牢之前,刘瑾还送了他一份礼物:四十军棍。
冬天来了他的肺病又发作了,在阴暗潮湿的锦衣卫大牢里,生不如死。每天晚上,他都难以入眠,感觉黑夜没有尽头,并渐渐地已感觉不到白昼。在这样的严酷条件下,他很难做到当初落榜时的“不动心”。王阳明开始后悔,不是后悔写了那封信,而是后悔不该再回到官场中来。现在除了荒诞、飘忽、没有安全感,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某一瞬间他想到了死亡,但这是懦夫才会走的路,王阳明不是懦夫。很快,王阳明就不想用死亡的方式来解决身心上的煎熬了。在他后来的回忆录中,他说自己用温习周易的方式来度过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度过了1506年的春节,在监狱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把一生所能动的心全都动了。他想到自己求仙学佛的人生路,想到年轻时自命不凡立下的伟大志向,想到在事业与职业间的摇摆,更想到了他人生中的那些意外,最后淡淡一笑,原来那些全是儿戏,真正的大戏,他现在终于有缘观赏到了。
王阳明果然熬到了这一天,朱厚照下令释放王阳明,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下放到了贵州龙场一个荒凉、穷苦、寂静的地方,担任驿站站长(驿丞)。他的好朋友认为宦官之首刘瑾会对他赶尽杀绝,还有人认为,即使刘瑾想不起他这个仇人,但穷山恶水,千里迢迢,也是王阳明必须要面对的绝境。王阳明淡然一笑,他说,经过牢狱之灾后,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王阳明从北京一路南下,先到杭州,与自己的兄弟王守文等人大喝一顿,庆祝侥幸不死。但由于苦牢的恶劣环境,加重了他的肺病,他只能在杭州休养。 《王阳明年谱》说,就在王阳明养病胜果寺时,刘瑾对锦衣卫下了诛杀他的命令。
好不容易逃脱了锦衣卫的诛杀,王阳明又陷入了凡人的拯救。王阳明本想坐船逃回浙江老家,但一夜大风,把他所乘坐的商船吹到了福州武夷山。商船靠岸,王阳明只好上岸登山寻路,直走得脸色苍白、咳嗽不断,才见到一座古寺。和尚看王阳明狼狈不堪,认定不是好人,不允许他到寺庙里居住。王阳明当时心都碎了,四处搜寻,才找到了一个废寺,他身心俱乏,冲进去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太阳高照,王阳明睁眼,居然看到拒绝他的那个和尚,和尚脸上呈现出既惊又惑的神色来。他把王阳明恭敬地请入了他的庙里。
一天,王阳明在寺庙中信步而行,突然遇到一个道士在空地上打坐,王阳明觉得眼熟,原来这就是当初他在南昌铁柱宫遇到的那个道士!
道士被王阳明惊醒,突然抓住王阳明的手,说:“我等你多时了。 ”说完就拿出早已经做好的诗,其中有一句:
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王阳明佩服道士未卜先知的本领,但他被刘瑾追杀后,心灵受到小创伤,有诗为证:移家便住烟霞壑,绿水青山长对吟。
道士惊骇:“你是想远离尘世? ”
王阳明点头。
道士大大地认为不可:“你父亲现在朝中,你远走不要紧,可刘瑾会把你老父亲抓起来。你是隐于深山了,可刘瑾会说你叛逃蒙古,或者南投海上土匪,就完全可以给你定个叛国投敌的罪名,你王家几代都翻不了身。 ”
王阳明当然知道这种政治伎俩,但他一时之间不能作心灵的拯救。道士说,我来拯救你。于是,为他了占一卦,得明夷卦,虽是光明受损伤之卦,但有希望,只要等待,就会有真君来为他戴上荣誉的光环。道士最后指示王阳明,最好到贵州龙场去做驿站站长。
王阳明豁然开朗,心灵骤然变得强大起来。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希望,就可以忍受当下的一切。人的适应性也注定人可以忍受当下的一切只要有希望。身心灵学说往往就是希望之学,包括王阳明的心学也是自救救人的精神胜利学,一切关于心灵如何强大的学说概莫能外。
王阳明有了精神胜利法则,所以大踏步地上路。这条放逐之路太漫长,他先从武夷山出发到南京。在南京见到了被刘瑾驱逐到此地的父亲王华。从南京进入江西,在广信,又从江西分宜、萍乡,进入湖南醴陵,然后沿湖南的湘江,经过洞庭湖,溯沅江西上,经沅陵、辰溪等地,然后由沅江支流沅水,进入贵州玉屏。
在终于到达贵州龙场后,王阳明迎来的却是更大的绝境。龙场在贵州修文县,修文县本就处于万山丛集之中,偏僻闭塞,而龙场更偏僻闭塞得登峰造极。王阳明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面对残破不堪的驿站,真是哭笑不得。被扔到这种绝境,王阳明现在的世界变得纯净而直观,“人与自然”这一最原始的境遇让他有机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基本哲学命题。尤其当每天都要受到生死考验,如果他的内心不够强大,那就是在等死。
王阳明绝不会等死,正如他的心学所提倡的:想要内心强大,就必须要在世上磨炼,必须要去实践。观念主导行为,而行为也能改变观念。他开始快乐地生活,还给自己建造的小房子起了诗意的名字:君子亭、宝阳堂、玩易窝。他缺衣少食,就快乐地去寻找食粮,在森林中捡果子,采蘑菇。他又从土著们那里偷偷学来种粮食的技术,和他的跟班一起把种子撒向大地。每天晚上,他都会给跟班的人读诗,唱江南小调。但这只是行为,王阳明的内心还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每当入夜,他就会想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他对“人情世故”依然有所挂怀,甚至远比别人更要多愁善感。也许伤感只是人情所不能控而自然地流露,在适应性发挥作用后,王阳明就渐渐地看透了得失荣辱。
的确,人生遇到绝境时,身外的得失荣辱已不值一提,心智成熟的最后一关“生死关”则迎面而来。王阳明曾准备了一副石头棺材,说,我现在心情平静,无关无碍,只是等待死亡而已。当心灵深处只有一件事,也是人人必经却又没有胆量去经历的生死之事时,就真是没有杂念,而专心于一事了。突然有一天,王阳明把自己的心灵放了出去:如果我是别人,别人身处此境会如何?普通人如何?圣人如何?这一问,问出了中国心灵史上动人心魄的龙场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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