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冲60年翻译情缘
王志冲老先生住在上海静安寺旁一间民居里,深居简出,最远只到过昆山。他更喜欢低调与安静,偶有来访者,带来外面的消息,他也是很欢喜的。
他今年79岁,由于少时患上强直性脊柱炎,双腿瘫痪了65年,躺在床上做了60年翻译,出版了60余本书籍,共600多万字篇幅,其中最有名的是1998年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刚患病时,他对人生自暴自弃,但读了保尔•柯察金的故事之后,他振作起来。经过锻炼,他能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坐起,并靠着拐杖勉强行走,年轻时有一辆手摇车,能带着他外出。
王志冲的学业只到初中,没读完便因病戛然而止,俄语完全靠自学。
20岁出头时,他遇到了少先队辅导员郑懿,两人情投意合,不久成婚。妻子成了他日后工作最重要的帮手,对他而言,正如达雅之于保尔。朋友曾对他说:“你工作三分之二的功劳都是她的。”
不过,王志冲不喜欢别人称他为中国的保尔,或者翻译界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云云,他认为这种头衔没有任何意义。
但不可否认,保尔和奥斯特洛夫斯基对他影响至深,做了一生的榜样,王志冲说话都变得与他们相似:“我想只要还剩有一点精力,就要继续做些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不虚掷时光。”
这让人很容易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著名的话: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王志冲做了六十年俄语翻译,中苏(俄)两国过去几十年里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能在这位翻译家的身上找到痕迹。俄语在中国的强势与式微,翻译工作的顺利与受阻,国际政治环境的变化,经典作品的新时代再解读,无一不在影响着他的人生。
■新快报记者刘子珩文/图
被保尔所震撼
第一次接触俄语时,王志冲已经瘫痪在床。那年他15岁,由于患上强直性脊柱炎,膝关节和髋关节重残僵硬,脖子也不能随意转动,整日躺在窗边的单人铁床上,仰面朝天,脸异常瘦削苍白。
那段时日,苦闷无聊,他只能目光呆滞地瞪着天花板,“俨如年逾古稀无所事事的老人,靠咀嚼陈谷子烂芝麻打发空虚的岁月。”
直到一个星期天,他此前就读的格致中学来了位汤老师到他家探视。汤老师拎着沉甸甸的网线袋,里面装着好几本书。其它的书,王志冲基本都不记得了,唯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使他内心猛烈震撼,难忘异常。王志冲猜想,这是汤老师特意为他挑选的。
读完小说时,王志冲热泪盈眶,小说里保尔•柯察金既瘫痪、又失明,却成为了作家,他决定要学习保尔,要以他的原型——作者奥斯特诺夫斯基为榜样。
那时他已经躺了两年,决定要克服困难,锻炼坐起,甚至走路,像奥斯特诺夫斯基说的:“在最艰难困苦的条件之下是可以工作的。不仅可能,并且还必须这样,假如没有其他办法的话。”
经过了好几次的摸索,他终于找到了合适自己的办法。起初,他坐起来不到一分钟,已经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过些时日,他不但能起坐,还能帮着母亲做点事。
俄语打开新世界
汤老师第二次来的时候,再次为王志冲指点人生。汤老师隐晦地告诉他,注意听收音机,会有能帮到的东西。
王志冲很快就有发现。那时上海电台里有一个特殊的节目,一男一女教外语,男的听着像是外教,女的是中国老师,广播学校的名字叫做“上海俄语广播学校”。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关系正是蜜月期,俄语成了唯一的外语。汤老师告诉王志冲,许多原本教英语的学校都改教俄语。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奥斯特诺夫斯基……这些伟大的名字瞬间涌入王志冲的脑中,如果学会俄文,就能看原著,甚至翻译名作。
俄语学习艰苦,但是王志冲有热情,他将做翻译工作者确立为人生目标。努力如习武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因为时常躺着学习,辞典的一角都被他的汗水洇湿泡烂。
见到“偶像”夫人
从“豆腐干”小译文开始,到翻译短篇小说被发表,王志冲逐渐得到大家的关注。在1957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访华时,他被团市委邀请参与了见面会。
新中国成立初期,奥斯特洛夫斯基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青少年中流传甚广的一本书。保尔•柯察金作为革命的战士,作为命运的抗争者,备受各方推崇。1952年,随着北京五中首届“保尔班”成立,全国各地陆续出现保尔班,班里是全年级品学兼优最好的学生。他们以书里的那段名句激励自己,不虚度年华,不碌碌而为,“把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王志冲在见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后,得到了夫人的祝福:“您还年轻,相信您会在学习和工作中获得更大的成就。”他受到鼓励,开始尝试翻译自己的第一本书。1962年,儿童文学《第一个劳动日》出版,书由几个短篇组成,共同的主题是小朋友热心为集体做事。
被迫中断的事业
就在翻译事业逐渐走向正轨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翻译工作全面停止。
他的妻子郑懿原本是小学老师,那个年代,“臭老九”的身份使她的地位变得极低。很快,她失去了教师工作,去工厂劳动,接受再教育。
为了不授人以柄,也为了有糊口的生计,他买了一辆特制的手摇车方便出行,然后去找工作。生活实在困难时,王志冲要贱卖外语词典,要靠亲人接济度日。
有时白天独自一人时,他会关好门,偷偷翻出书来。书用封皮包着,里面是俄文。他问自己:“光阴流逝,岁月蹉跎。何时才是个头?”
书信里神交挚友
终于,雨过天晴了。但荒废多年,王志冲早与当初的出版社编辑失去联系。他从图书馆找到一本俄语的罗马尼亚短篇故事集,翻译了六个,凭着以前看来的地址,寄给了从未接触过的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0年,王志冲44岁,他翻译的第二本书出版了。为此,他已经等待了18年,终于等到一展身手的机会。
那时的王志冲饱满热情地工作,想一口气把近二十载光阴弥补回来。此后五年,他出版了近十本书籍,短篇更是不计其数。除了儿童文学,他还开始涉足民间文学、科幻领域。
由《未来世界小姑娘历险记》开始,王志冲开始接触到苏联著名科幻文学家季尔•布雷乔夫的作品。布雷乔夫比他大两岁,是位多产作家,满脑子都是想法。他作品里的主角是21世纪80年代的小女孩阿丽萨——实际就是他女儿的名字。小说最早是床头故事,发表之后,欲罢不能,一写就是四十年。
王志冲翻译布雷乔夫的作品,感到异常快乐。他借着小说的情节,前往未来世界、太古洪荒,与阿丽萨一起遨游宇宙。他与布雷乔夫通信,两人就此神交多年,成为挚友。布雷乔夫告诉王志冲,自己打算在小说里写一个中国男孩“王志冲”,去到未来与阿丽萨一起冒险,他还告诉王志冲,自己将会来到中国探望老友。
不曾想,就在动身之前,传来了布雷乔夫逝世的消息。
不能出版的书稿
到1990年,王志冲已出版了11本书,数量惊人,但也难免有遗憾。
早年王志冲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翻译了一部二十余万字的《苏联各族民间故事选》,却因“文革”,出版社关门而搁浅。
正当王志冲准备为这本书另寻出路时,又一件惊天事件发生——苏联没了。1991年,苏联解体,《苏联各族民间故事选》意味着永不再可能出版。
国际政治环境风云突变,再次影响到了他的翻译工作。俄语变得愈加式微,上海图书馆进口的外文书籍中,俄文比例迅速减少。朋友甚至劝王志冲,放弃俄语,抓紧学其他语言。
没多久,王志冲生病了。
新时代的“钢铁”
胆结石让王志冲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的王志冲对人生颇有感慨,他准备去实现自己少年时代许下的心愿——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本名作早在1942年就有译本,梅益根据英文版翻译,这也是流传最广的版本,王志冲当年读的就是这个翻译版。当然,最大的困难在于出版社的意愿。已有的译本数十年印数极大,已成经典,新译本是否有必要,需要慎重考虑。王志冲自己联系的几家出版社,都没有满意答复。
等待许久,上海译文出版社终于决定,把新译本列入选题。
为了更好地投入进工作,王志冲家里重新布置。他的家原本分为一个小卧室和一个大间,后来把床搬到了大间,吃饭睡觉工作都在一个地方,能节省不少时间。他卧床翻译,枕边资料多的几乎将他湮没,妻子郑懿将他的手稿誊清,寄给出版社。夫妻二人几十年如此,正如小说中的保尔与达雅。
1998年,王志冲译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及版推出,然后是精装版、名著必读本、名著普及本和世纪语文新课标必读本,总印数超过20万。2000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电视剧,再次让这本书成了话题。不过王志冲发现,新时代里,人们对这部红色经典有了新的解读。老翻译家试着去理解新时代的想法,可是很明显,读者来信没有以前多了,愿意和他交流的年轻读者越来越少。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现在读书的人没有以前多了。
最后的《文集》
坐在记者对面的王志冲,手边放着一本红皮封面的俄语书,是他正在翻译的作品——《奥斯特洛夫斯基文集》,这可能是他翻译的最后一部大作了。文集中已经翻译出版的书信集,在他身后的书架上。
晚年,他的工作重心几乎都围绕奥斯特洛夫斯基。
几个月前,华夏出版社刚刚出版了王志冲所著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传》。按照合同,这本书他应在2012年交付,但身体实在吃不消,“老弱病残集于一身”,交稿耽误了近两年。传记写作需要查找大量资料,他是上海图书馆的老读者,看着管理员换了三代。年轻时他还能自己去图书馆,现在则是图书馆派人送书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工作多久,以前每天能上午、下午、晚上工作,现在晚上根本不能写,白天每过一个小时就要休息,脚上的脓疮要女儿时不时擦拭。他的朋友、作家陆其国感慨:“在读《书信集》的过程中,我分明也在读这本书的译者王志冲的人生故事。”
《奥斯特洛夫斯基文集》分为三卷,是笔友作家布雷乔夫给他寄来的。第一卷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卷是书信集,第三卷是演讲以及《暴风雨中所诞生的》。原本他担心,这么冷门的东西很难出版,但是人民出版社告诉他,尽管做,他们也有这个意向。
王志冲心里清楚,这是会让出版社赔钱的书,除了极少数的人,没有谁会去购买这本文集。但是奥斯特诺夫斯基对他而言,如同灯塔,在他最晦暗的岁月里,指明了一条有意义的人生之路。
如今,《文集》只剩下最后一卷了。
命运的机缘,六十年翻译生涯,又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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