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勋：不读《联邦党人文集》，无法理解美国宪政
本期作者：王建勋（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
《联邦党人文集》的出现，旨在为费城“制宪会议”起草的新宪法进行辩护，推动它得到各州的批准。这部著作详尽论述了美国宪法的基本原理，阐发了其背后隐含的政治理论，回答了如何构建一个良好政体的根本问题。毋庸置疑，它是阐释美国宪政的经典，其重要性仅次于《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本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读《联邦党人文集》，无法理解美国宪政。
这本书由三位作者撰写，分别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斯·麦迪逊、约翰·杰伊。他们三位都是美国的国父，都是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尤其是麦迪逊和汉密尔顿。
在一些专门研究《联邦党人文集》的学者看来，在这两个主要的作者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人格分裂”，也就是说，在一些问题上，他们俩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汉密尔顿是一个比较坚定的扩权主义者，鼓吹一个强大的联邦政府。当然，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他的一些想法或许并没有充分地体现出来，但是，事后很快就体现出来了。等到第一届政府成立之后，华盛顿当上总统，任命汉密尔顿当第一任财政部长。他就任财政部长之后，就大刀阔斧地加强联邦政府的权力，制定了一系列经济方面的政策，包括提议成立美国银行等，大都被认为是有利于联邦政府的，或者是扩大联邦权力的。这些举措引起了包括麦迪逊、杰斐逊等人的反对，因为在联邦政府成立之后，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联邦政府的权力有不断扩张的趋势，不是他们当初设计宪法的时候所设想的那样，那么有限。汉密尔顿这种扩张联邦权力的倾向，让麦迪逊等人难以忍受，于是就出现了分裂。
当然，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他们都主张建立一个比原先的邦联更加强有力的联邦政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联邦政府的权力究竟应该有多大，有同样的看法。新政府成立之后，这种分歧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于是，就产生了美国早期的两个政党。以汉密尔顿、华盛顿、亚当斯等人为首，形成了一个“联邦党”（The Federalist Party）。而反对派以杰斐逊和麦迪逊为首，围绕他们形成的一个群体叫“民主共和党”（The Democratic-Republican Party）。这和今天的美国民主党、共和党没什么关系，今天的民主党、共和党是在美国内战之后才逐步形成的。
这两个早期政党的分歧主要在于，到底是扩张联邦的权力，还是要保护州的权力？杰斐逊和麦迪逊担心，如果联邦政府权力太大的话，州的权力会受到侵蚀，破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联邦政体，因为他们当初设想的是一个非常小、权力非常有限的联邦政府。当然，如果他们活到今天，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美国联邦政府权力变得如此之大，比华盛顿时代，甚至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大得太多了。他们当时所想象的联邦政府，只是说比邦联政府要加强一些，但它可以做的事情仍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全部明确列举在宪法里边，写得很清楚，比如，国会有十八项权力，总统六项权力，最高法院只有一项权力——司法权，各个机构绝不能超越其权力范围。
到了1800年，亚当斯在总统大选中败给了杰斐逊，只当了一届总统之后就不得不下台，联邦党人败给了民主共和党人，杰斐逊当上了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当了8年总统之后，麦迪逊又当了8年，再之后是另一个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人当上了总统，他就是詹姆斯·门罗，又当了8年，史称“弗吉尼亚王朝”，三位来自弗吉尼亚的总统一下子干了24年的时间。在此之后，联邦党逐渐消失了，自然，民主共和党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美国建国之初的第一任、三任、四任、五任总统（分别为华盛顿、杰斐逊、麦迪逊、门罗）都来自弗吉尼亚。
从1789年之后的分歧或者争论来看，虽然汉密尔顿、麦迪逊等人在制宪的时候，都对邦联不满，都想建立一个更加强有力的、全国性的政府，但是后来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们对联邦政府的权力范围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比较早的中译本叫《联邦党人文集》（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些人认为，将“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容易产生误解，因为这里的“联邦党人”和后来民主共和党的竞争对手不是一回事，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作为政党意义上的“联邦党”还没有形成，或者说，还没有出现。所以，有些人反对把这本书名中的“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而是译成“联邦论”，或者其他的名字。叫“联邦论”的汉译本，至少就有两个。
不过，从另外一方面讲，将书名中的“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也不能算错，因为，不是说必须有这样一个党才能翻译成“联邦党人”，汉语中“党人”具有派系的含义，比如，中国历史上有“东林党人”“革命党人”这样的表达，还有“保皇党”等说法，未必指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党，未必是一个真正有组织的党派。它的意思不过是说，凡是拥护某一种看法，或支持某一种观念，或者支持某个人的，人们习惯上把他们称为“某党”或者“某党人”等。可见，按照汉语的习惯，“党人”这样的译法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仅仅对于那些不太熟悉美国早期政党的读者，可能会产生一些误会，但对于熟悉美国早期政治史的人而言，不会产生混淆。
说到这里，有必要简单说一下几个主要的汉译本。一个是商务印书馆的《联邦党人文集》，一个是尹宣先生翻译的《联邦论》，还有一个也叫《联邦论》，是谢叔斐翻译的。这三个是大陆主要的译本。《联邦党人文集》比较老一点，是由几位译者共同译出的。从质量上看，这三个译本各有千秋，都有一些优势，也都有一些问题。这里面很多的翻译问题，是因为对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对语境的理解不到位造成的。
（作者：王建勋；编辑：张宁；文中图片系编者所加；图片来自网络。）
王建勋，先后毕业于兰州大学、北京大学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旨趣主要为宪政理论与古典自由主义传统，译有《美国联邦主义》（上海三联2003年版），编有《大家西学：自治二十讲》（天津人民2008年版），发表学术论文若干，并撰有大量时评文章。
《联邦党人文集》的出现，旨在为费城“制宪会议”起草的新宪法进行辩护，推动它得到各州的批准。这部著作详尽论述了美国宪法的基本原理，阐发了其背后隐含的政治理论，回答了如何构建一个良好政体的根本问题。毋庸置疑，它是阐释美国宪政的经典，其重要性仅次于《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本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读《联邦党人文集》，无法理解美国宪政。
这本书由三位作者撰写，分别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斯·麦迪逊、约翰·杰伊。他们三位都是美国的国父，都是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尤其是麦迪逊和汉密尔顿。
汉密尔顿画像
汉密尔顿是这本书或者说这个系列文章的发起人，这85篇论文是在他的提议下撰写的，目的在于说服纽约州甚至其他州的民众，投票支持“制宪会议”上起草的新宪法。所以，没有汉密尔顿的提议，可能就没有这本书，没有这一系列的文章。当然，他自己也最努力，写得最多，写了一半以上的文章。麦迪逊画像
麦迪逊虽然写得没那么多，大概写了三十多篇，但是他的重要性是不可低估的，因为里面一些政治理论水准最高的文章，大多都出自他的手笔。他博览群书，而且从政经验丰富，在制宪会议上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有“美国宪法之父”的美誉。杰伊画像
这本书的第三位作者杰伊。他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参与了美国早期一些条约的谈判和签署，有一个著名的条约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即“杰伊条约”。他还当了美国最高法院第一任首席大法官，后来就不干了，到纽约州当州长去了。后来，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再次提名他当最高法院的法官，并且，参议院很快就批准了，但他还是拒绝了，理由之一是当时的最高法院威望比较低，比较弱，没有活力，也没什么案子，他觉得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还不如在纽约州当个州长。杰伊一共就写了5篇文章，而且主要是关于军事和外交方面的。所以，这本书主要的作者其实就两个人，一个是汉密尔顿，一个是麦迪逊。在一些专门研究《联邦党人文集》的学者看来，在这两个主要的作者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人格分裂”，也就是说，在一些问题上，他们俩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汉密尔顿是一个比较坚定的扩权主义者，鼓吹一个强大的联邦政府。当然，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他的一些想法或许并没有充分地体现出来，但是，事后很快就体现出来了。等到第一届政府成立之后，华盛顿当上总统，任命汉密尔顿当第一任财政部长。他就任财政部长之后，就大刀阔斧地加强联邦政府的权力，制定了一系列经济方面的政策，包括提议成立美国银行等，大都被认为是有利于联邦政府的，或者是扩大联邦权力的。这些举措引起了包括麦迪逊、杰斐逊等人的反对，因为在联邦政府成立之后，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联邦政府的权力有不断扩张的趋势，不是他们当初设计宪法的时候所设想的那样，那么有限。汉密尔顿这种扩张联邦权力的倾向，让麦迪逊等人难以忍受，于是就出现了分裂。
当然，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他们都主张建立一个比原先的邦联更加强有力的联邦政府，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联邦政府的权力究竟应该有多大，有同样的看法。新政府成立之后，这种分歧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于是，就产生了美国早期的两个政党。以汉密尔顿、华盛顿、亚当斯等人为首，形成了一个“联邦党”（The Federalist Party）。而反对派以杰斐逊和麦迪逊为首，围绕他们形成的一个群体叫“民主共和党”（The Democratic-Republican Party）。这和今天的美国民主党、共和党没什么关系，今天的民主党、共和党是在美国内战之后才逐步形成的。
这两个早期政党的分歧主要在于，到底是扩张联邦的权力，还是要保护州的权力？杰斐逊和麦迪逊担心，如果联邦政府权力太大的话，州的权力会受到侵蚀，破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联邦政体，因为他们当初设想的是一个非常小、权力非常有限的联邦政府。当然，如果他们活到今天，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美国联邦政府权力变得如此之大，比华盛顿时代，甚至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大得太多了。他们当时所想象的联邦政府，只是说比邦联政府要加强一些，但它可以做的事情仍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全部明确列举在宪法里边，写得很清楚，比如，国会有十八项权力，总统六项权力，最高法院只有一项权力——司法权，各个机构绝不能超越其权力范围。
美国国会大厦
但是，令这些民主共和党人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宪法规定本身是非常原则性的，是非常笼统的，到底该怎么解释这些条款，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根据宪法，国会有权制定“必需且适当的”（necessary and proper）法律来行使自己的权力，但是，什么样的立法算是“必需且适当的”，并不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此后在大量的立法、政策制定以及司法过程中，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都存在着不小的分歧，一方要求扩大联邦的权力，或者认为，那么大的权力是具有正当性的，而另一方则认为，联邦政府的一些权力超越了宪法边界，是违宪的，双方争论得不可开交。后来，发展到激烈的时候，在1798年，联邦党人总统约翰·亚当斯推出了一系列外国人与煽动叛乱法案，被认为是专门针对民主共和党人的，旨在压制言论自由等权利，甚至还逮捕了一些人。这个时候，激起了杰斐逊、麦迪逊等人的强烈反对，他们两人分别起草了《肯塔基决议》和《弗吉尼亚决议》，以对抗这几个煽动叛乱方面的法案。到了1800年，亚当斯在总统大选中败给了杰斐逊，只当了一届总统之后就不得不下台，联邦党人败给了民主共和党人，杰斐逊当上了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当了8年总统之后，麦迪逊又当了8年，再之后是另一个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人当上了总统，他就是詹姆斯·门罗，又当了8年，史称“弗吉尼亚王朝”，三位来自弗吉尼亚的总统一下子干了24年的时间。在此之后，联邦党逐渐消失了，自然，民主共和党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从1789年之后的分歧或者争论来看，虽然汉密尔顿、麦迪逊等人在制宪的时候，都对邦联不满，都想建立一个更加强有力的、全国性的政府，但是后来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们对联邦政府的权力范围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比较早的中译本叫《联邦党人文集》（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些人认为，将“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容易产生误解，因为这里的“联邦党人”和后来民主共和党的竞争对手不是一回事，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作为政党意义上的“联邦党”还没有形成，或者说，还没有出现。所以，有些人反对把这本书名中的“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而是译成“联邦论”，或者其他的名字。叫“联邦论”的汉译本，至少就有两个。
不过，从另外一方面讲，将书名中的“federalist”翻译成“联邦党人”也不能算错，因为，不是说必须有这样一个党才能翻译成“联邦党人”，汉语中“党人”具有派系的含义，比如，中国历史上有“东林党人”“革命党人”这样的表达，还有“保皇党”等说法，未必指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党，未必是一个真正有组织的党派。它的意思不过是说，凡是拥护某一种看法，或支持某一种观念，或者支持某个人的，人们习惯上把他们称为“某党”或者“某党人”等。可见，按照汉语的习惯，“党人”这样的译法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仅仅对于那些不太熟悉美国早期政党的读者，可能会产生一些误会，但对于熟悉美国早期政治史的人而言，不会产生混淆。
说到这里，有必要简单说一下几个主要的汉译本。一个是商务印书馆的《联邦党人文集》，一个是尹宣先生翻译的《联邦论》，还有一个也叫《联邦论》，是谢叔斐翻译的。这三个是大陆主要的译本。《联邦党人文集》比较老一点，是由几位译者共同译出的。从质量上看，这三个译本各有千秋，都有一些优势，也都有一些问题。这里面很多的翻译问题，是因为对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对语境的理解不到位造成的。
商务印书馆版《联邦党人文集》书影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开篇第一句话，只有《联邦党人文集》译对了，那两本书都错了。为什么错了呢？因为第一句话的英文里边，用了federal这个词，今天我们通常译为“联邦的”。但是，在译这本书时，如果直译成“联邦的”就错了，因为它说的是当时的“邦联”，说的是当时的邦联政府。之所以用“federal”这个词指代“邦联的”，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在十八世纪的时候，“联邦”和“邦联”这些的词的英文表达没有严格区分，各自的含义还没有确定下来。当时，人们对federal、confederal、federation、confederation等词经常不加区别地使用。所以，要想翻译得准确，必须得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以及语境。另外两个译本显然都没有理解，都直译了，一看是federal，都按照现在英语词典里的解释译成了“联邦”，其实作者所指的是“邦联”。如果望文生义，翻译成“联邦”的话，那是说不通的，因为作者正要讨论的是，当时邦联政府的不充分性，或者说，它的问题，它的缺陷。（作者：王建勋；编辑：张宁；文中图片系编者所加；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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