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定、天历间,孝光与维祯相遇吴下(钱塘),促膝谈诗,相为莫逆。其时维祯资望尚浅(李大杨11岁),须引孝光为后盾始能发扬其说;而两人才情相匹,足称敌手。故李、杨联合,乃可以登高一呼而叱咤风云,耸动时听。对此杨在《潇湘集序》中曾有简要说明:“余在吴下时,与永嘉李孝光论古人意。余曰:‘梅一于酸,盐一于醎,饮食盐梅,而味常得于酸醎之外。此古诗人意也,后之得此意者惟古乐府而已耳。’孝光以余言为韪,遂相与唱和古乐府辞。好事者传于海内,馆阁诸老以为李、杨乐府出而后始补元诗之缺,泰定文风为之一变。”
张雨《铁崖先生古乐府叙》亦云:“《三百篇》而下,不失比兴之旨,惟古乐府为近。今代善用吴才老韵书,以古语驾御之,李季和、杨廉夫遂称作者……东南士林之语曰:‘前有虞(集)范(梈),后有李(孝光)杨(维祯)。’”
他们共倡乐府诗创作,声闻远被,团结和影响了江南一批作家,竞相唱和,蔚为风气。由于李、杨首倡,参与者又大多为浙籍诗人及靠近浙江的苏南诗人(元时均属江浙行省),故我们可以名之为浙派古乐府运动。这是元代中后期的一次诗歌革新运动,影响深巨,它后来被称为“铁雅诗派”而风行元季明初诗坛。这一派诗人中,据现存资料考索,孝光与之相来往的,浙籍(除维祯外)有张雨、李曅,吴复,叶广居,郯韶,夏溥,永嘉张天英、郑东,平阳郑僖;苏南籍有昆山顾瑛、瞿智、郭翼、卢昭、吕诚、释徳庄、陆仁、秦约、姚文奂、袁华、卢熊、张逊、倪瓒等。
孝光的乐府体诗(包括骚体及部分古体歌行)创作,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拟古创新,用古调写新辞,多为即兴命篇。二是以古音协韵,运用《诗经》《离骚》的韵字,意在摆落时调,自由抒写,寻求别样的韵味。三是善用比兴引喻,语有寄托。风格上出入二李(李白、李贺),造意瑰奇,富想象力。四是切近社会现实,有所为而作,或咏怀抱,或讽时事,继承了汉魏乐府的写实精神。《四库全书总目·五峰集》提要说:“元诗绮靡者多,孝光独风骨遒上,力欲排突古人。乐府古体,皆刻意奋厉,不作庸音。”这个评价是恰当的。
《箕山操为许生作》是孝光乐府辞的代表作:
箕之阳兮,其木樛樛。箕之冡兮,白云幽幽。
彼世之人兮,孰能遗我以忧。
虽欲从我兮,其路无由。朝有人兮,来饮其牛。
许生,许先生,指许由。借咏尧让天下于许由故事以抒怀,韵度高简,旨在言外,颂扬高蹈的情操,又隐隐流露了被遗落的失意感。透过幽僻的画面,读者不难感受到诗人内心深处的郁抑。意存不平而辞气不迫,蓄意蕴藉,结韵尤佳。维祯有和作《箕山操》:“箕之山兮,可耕而樵。箕之水兮,可饮而游。牵牛何来兮,饮吾上流。彼以天下让兮,我以之逃。世岂无尧兮,应尧之求。吾与尧友兮,不与尧忧。”吴复曰:“世称两操乃敌手棋也。”这是他们唱和的带有示范意义的新题操体乐府,体现了诗界古乐府运动的创作实绩,因此受到广泛关注,播诵人口。元赖良编《大雅集》,取李诗压卷,并引杨维祯评:“善作琴操,然后能作古乐府。和余操者,李季和为最。”明袁仁《古乐府自引》言“李季和作《箕山操》,世称奇绝。”
另一首为杨维祯所激赏的是《太乙真人歌题莲舟图》:
银河跨西海,秋至天为白。
一片玉夫容,洗出明月魄。
太乙真人挟两龙,脱巾大笑眠其中。
凤麟洲西与天通,扶桑乃在碧海东。
手把白云有两童,掣嬲二鸟开金笼。
此李孝光仙游诗之佳者。着墨不多,而意想奇幻,仙境独造,有置身云霄、俯视寰宇的气概,表达了自由无拘束的理想世界和纵放不羁的情怀。杨评云:“此作又是李骑鲸也!孰谓此老椎钝无爽气耶?”言得李白(李骑鲸)浪漫气质和豪宕风格。
李杨在创作上互见推服,桴鼓相应。杨拟韩体作《琴操》,“季和读之,拍几三叫曰:‘杨廉夫,铁龙精也!人欲和之,谁敢,谁敢?’”维祯于孝光尤推尊,予以高度评价:“为文幽深无际,其古乐府诗尤长于兴喻,海内学者喜诵之,故至正文体为之一变云。”(《西湖竹枝集》叙)他说自己写作《琴操》,是接受李的挑战因而激发灵感:“余与永嘉李季和在吴下论古今人诗,季和酒酣,歌退之《羑里操》,举酒属予曰:‘杨廉夫崛强作汉魏人古乐府,亦能作昌黎伯《琴操》乎?’余激其挑,亟领曰‘请题’。季和遂命《精卫》而下,凡九题。”
其《铁笛道人自传》云:“与永嘉李孝光、茅山张伯雨、锡山倪瓉、昆阳顾瑛为诗文友。”引李为首席“唱和友”,在文章中一再加以称举。尝叹曰:“诗难,乐府为尤难。吾为古乐府,非特声谐金石,可劝可戒,使人惩创感发者有焉。善和予者,惟李季和。季和死,和者寡矣!”孝光卒后,维祯痛感失去知音和作诗对手,深表怀念,读诗至感激处,乃大呼“安得起吾季和而见之,宁不为之击节而起舞乎!”“且命(门人)吴复录季和死后凡若干首,至其墓焚白之。”备见倾倒之意。
从杨维祯的这些评论,也能够表明李孝光作为古乐府辞的首倡者之一,他在浙派古乐府运动中的贡献和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李杨”并称,并非徒有虚名。列为中国文学史系列的《元代文学史》乃谓:“当时与杨维桢并称的作家是李孝光,但从他的现存作品来看,对‘李杨’并称这个现象已难以理解。”这样的说法,确实显得十分肤浅,对李诗缺乏基本的了解和研究,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