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下游，桃源县，这里是王瑶的故乡，离开这里十年后，她重新回来。

    王瑶指着边上的大楼介绍这就是她所在公司修建的，她对回家发展的前途是充满信心的。

    年初，王瑶最终还是关掉了她在浏阳的乒乓球馆，回到她有些陌生的桃源，接受了父亲开给她的每个月1800元的工资。

    三年前，王瑶放弃过一份也很可能每月只有千余元的工作，当时，她刚从湖南省羽乒中心退役，常德某县的县长向她发出邀请，承诺给她解决“编制”，让她进县体育局工作。“可能是比较年轻，不想那么安逸”，王瑶当时设想了一下她接受那份邀请后的工作状况，“无非就是跟领导这里跑一下，那里跑一下，打打比赛”，所以，王瑶拒绝了，“还不如自己去外面闯一下，还自由些”。

    今年过完农历年，正月初八，王瑶结束了她的“自由”。

    退役后在东莞当乒乓球教练，“要么是队友，要么是对手”

    虽然11岁不到就离开桃源，但基本只局限于和队友交往的她对“外面”其实了解非常有限。

    “外面的女孩子挺多，诱惑也挺多，有些老板会很难缠，特别要注意老板们的糖衣炮弹。”姐姐王璐告诉她。

    王瑶觉得姐姐的担心其实是有些多余的，她觉得糖衣炮弹对她来说是没有作用的，从小家里就没让她缺过什么，她对物质没什么特别的欲望。

    “家里又没有让你赚多少钱回来”，王瑶说。

    2010年，王瑶退役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佛山的一家乒乓球馆做教练。王瑶教的，除了中小学生，还有一些老板。

    在佛山，像她这样的教练挺多的，“每个乒乓球馆都有一二十个教练”。这些教练大多是像她这样的退役运动员，而且，大多数都认识，要么是队友，要么是曾经的对手。

    王瑶是她曾经的队友介绍过去的。在佛山时，王瑶暑假每个月的收入可以过万，平常是4000块到6000块。暑假家长送来打乒乓球的小孩多，几乎每天都是早上8点打到晚上12点，“有时候中午都不吃饭”。王瑶并没有因此抱怨，“我拿到钱就高兴”。

    男教练每小时的陪练费是80块，女教练是100块。家长往往会给自己的小孩挑选女教练，认为女教练更有耐心。

    和小孩打球，即使是一点都不会打的小孩，王瑶都没什么意见，“小孩不会打球太正常了”。对小孩的家长，她多半是有意见的，“要么是打十几二十分钟就不让打，生怕小孩累坏了的，要么是些一两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让歇的，生怕浪费了他们的钱”。

    老板们也喜欢叫女教练陪着打球。

    “有些有钱的老板喜欢喊三五个教练陪着他一起打，他觉得是一种乐趣吧，边打边聊天，有时候赢了他，他一小时会给我们算两三个小时，我们是按小时收费的。”王瑶觉得和这些老板打比和学生打会轻松些，不过，也只是轻松一些，“他们最喜欢的感觉是，打不赢你，但又不是比你差很远”，要拿捏好这个度，还是有些难度，“把他们打得太惨了，他们会觉得没什么进步，可能就不来打了”。

    最初连拒绝都不懂的王瑶，最终学会了送礼，以及“讲究到一定境界”的商务礼仪

    “你不要把这里当赚钱的地方，要把它当磨炼的地方，因为你才出来，什么都不懂。”王瑶在佛山先于她进入社会的同事、也是她在省队时候的原队友告诉她。

    王瑶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包括，最初只知道自己练球但不知道怎样教球。知道怎样教球了，但还不知道怎样与带孩子来球馆的家长沟通，不知道怎样介绍自己。王瑶最初连拒绝都不会，“有些老板会给你打电话，说一起去吃饭什么的，一开始，老板问现在忙不忙，有事没事，我傻乎乎的，如果正好没事就说没事，然后就只好很生硬地拒绝一起吃饭的邀请。后来学到了，再问我有空没有，我会说正在打球啊什么的”。

    最初什么都不懂的她后来还学会了送礼。

    教人打球、陪人打球不是王瑶工作的全部。王瑶的东家还要求教练做业务员的工作。工作之一便是和一些中小学的体育老师保持较好的关系，让老师们把自己的学生在课余和假期送到球馆去练球。王瑶的东家会给有关系往来的体育老师每人准备一份礼物，并邀请参加晚宴及晚宴后的活动。部分学校，为了表示客气，不只是体育老师，别的老师也都会收到一份礼物。

    请王瑶和她的同事陪打球的老板们有时也会教王瑶一些东西。比如，有些老板会问她们怎样才是认识一个人。“我觉得这太深奥了，根本理解不了”，王瑶觉得自己的思想太不成熟。

    人不可貌相和低调处世也是她在佛山学到的。

    “有一天，很搞笑。首先进来一个人，穿西装打领带，很‘杰特们’的样子。他的后面跟着个穿着背心、拖着个拖鞋的。我们以为前面那个人是老板，问要不要人陪练。他说先叫几个教练吧。穿西装的那个有说有笑，拖着拖鞋的那个，我们问他‘先生贵姓啊’，他不理，叫他大哥吧，他也不理。穿西装的说，你们叫他吴总就是了。原来，穿西装的是那个人的司机。后来，那个吴总来打球，我们领导亲自迎接，有时候还亲自陪打。有些老板打完球了，说去哪个大酒店吃什么好东西，我不喜欢。我喜欢那个吴总那样，有时候我们去吃大排档，他也在，他会说来啊，我们拼在一起吧，然后就和我们拼了一桌。”

    王瑶不想一辈子只做孩子王或者陪老板们打球。当曾经的某个教练告诉她，长沙有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需要一个私人教练并可以在非陪练时段在他公司正经上班的消息时，王瑶辞掉了佛山的工作。

    这就是王瑶的第二份工作。实际上，因为公务繁忙，董事长打球的时间很少，王瑶大部分时间是在那个公司的行政部门学习做文秘。这份工作，王瑶只做了一个多月，因为浏阳那边有个乒乓球馆可以接管，便辞职了。这一个多月，王瑶说她也学了不少东西，比如打印和制表格以及细致到铅笔笔尖朝向都有规定，“讲究到一定境界”的一些商务礼仪，以及一些严格的工作流程。

    母亲对她退役后的三年感到满意，“小儿子”终于开始了解社会，有些阅历

    “现在，在那里学的有些东西可以用上了。”8月14日，桃源滨河路，湖南某建设有限公司一楼的综合办公室里，半年前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的王瑶说。

    那里，指的是她曾经工作过的某上市公司。

    建筑公司是王瑶的父亲一手创办的，业务不局限于桃源，常德地区别的县市也经常有他们中标的项目。公司的主要员工除了王瑶父母及王瑶外，还有王瑶的男朋友、桃源别的一些公司老总介绍过来的亲戚以及这两年新招聘的几个桃源籍的大学生。王瑶的工资，即参照当地大学生的工资。作为综合办公室的主任，王瑶做的事情很杂：收发文件、考勤、接待来宾等。王瑶回到桃源之前，综合办主任的职位是她的母亲兼着。

    之前，公司的考勤是“画圈圈”，王瑶入主综合办后，引进了打卡制度。

    入主综合办后，王瑶的母亲在给她移交相关事务时提到了一个头疼的问题：有时候不清楚员工没在办公室，是一直没来办公室呢，还是去建筑工地了。

    “不用打卡的吗？”王瑶问。当时，她的心思还没完全放到她新接手的工作来，还暗自为没有打卡机而叫好。

    “还用打卡的吗？”王瑶的妈妈反问，“哪里有打卡机，你赶紧给我买一个。”

    打卡机就这样被引进。王瑶在心思大部分放到工作上后，开始制定一些基本的制度，比如，将考勤和奖金挂钩，等等。王瑶的父母原先是计划让王瑶的姐姐王璐留在身边的，但王璐在湖南商学院毕业后去了澳大利亚留学，并在那结了婚。

    王瑶的母亲对王瑶从省羽乒中心退役后的这三年表示满意，“如果还是留在省队，那她还只能是那个样子，对社会不了解，没一点阅历”。对王瑶回桃源，则认为“太可惜了”，“等于是放弃了我们之前对她的所有投资，一切要从头再来”。

    王瑶的父母对外介绍，都是把两个女儿说成是两个儿子。

    “那我回来你们给我多少钱工资啊？”王瑶问母亲。王瑶的母亲通过她“大儿子”的同学，对留在省城、进入事业单位和国企系统的大学生的工资有所了解，“事业单位是2000块多一点点，企业的是3000块多一点点”，因此，她回复“小儿子”说：“不可能因为你是老板的儿子就给你开高工资啊，别的新人进来工资只有1500块，那你也就只有这么多。我也只有3500块。”

    王瑶的工资最终是1800块，因为她大小是个官，基本工资往上浮动了300块。

    王瑶的母亲说，虽然有意将王瑶和她男朋友培养成接班人，但他们无意给王瑶打造出一个家族企业。从去年起，他们已经开始吸收本地籍贯、与他们非亲非故的大学毕业生，并给他们创造比较好的平台，“往后就是要培养些有学识的大学生”。

    在公司，王瑶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老板的女儿而表现得有什么特别。“我们是新进来的”，她经常这么强调。王瑶看过港剧中公司接班人的一些故事，但她还没把自己放到接班的轨道上去，“我首先是学习，现在还不是我想那个的年龄。我现在只要管好我自己”。

    从企业性质到企业规模、企业工作模式等各方面比较了公司和之前工作过的上市公司之后，她没有盲目移植她之前认为已经学到的东西。入职大半年来，除了考勤的方式有所变革并将之与绩效挂钩外，王瑶给公司带来的另一个大的变化是强调协作，“什么事情都要相互帮忙，不是你只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如果别人的事情没做好、没做完，那你有责任帮着去做好、做完，毕竟公司的效益是大家创造的，公司效益好了，我们的工资奖金才会多，如果有人拖了后腿，损失的不只是公司的利益，还有我们个人的利益”。

    她在父亲创办的公司正式亮相那一天，“天是灰蒙蒙的，有些冷”

    现在看起来各方面都比较成熟的王瑶，一年多以前还被她的父亲批评为“太天真”。

    “你每个月至少要有多少生源，要有多少收入，才够交房租才够自己吃饭？”一年多以前，王瑶向父亲说了她要接手一家乒乓球馆后，她父亲这么问她。

    这些，王瑶都没想过，她当时想的是凭着她的球技，她肯定能够招到学生，而有学生她就有收入。

    “是的，你是有收入，但你的收入只够补那些洞的。哪一天没那么多生源，那个洞你都补不起。你的钱就往水里面扔了。”父亲说。但王瑶还是没听，她当时有些积蓄，而且，合作方恰到时机地改了和她的合作方式。由她承包场馆改为她在场馆带班，收入三七分成。

    其实，王瑶从佛山回到长沙，她的父亲就有意让她早日回到桃源，早些接触并熟悉公司。为此，他在公司二楼放置了一个球桌，在一楼综合办的会客的长桌上摆了一盆乒乓球，甚至还组织了公司内部的一场乒乓球赛。

    王瑶并没有为之所动。让王瑶妥协并最终回到桃源的，是她和男朋友的感情。

    男朋友是她在佛山的时候就认识了的。他是一家美发店的发型师，广东人，比王瑶大7岁。人前，王瑶和大家一样，称呼他为小潘。

    最初，王瑶的父母都反对。王瑶的母亲在见到小潘后，先认可了他们。王瑶在浏阳的乒乓球馆授徒时，小潘也到了浏阳开了家理发店。

    去年底，已经有个女儿远嫁澳洲的王瑶父亲做出了让步，表示接受小潘，但前提是小潘必须跟王瑶回到桃源。

    从不到11岁便去北京学打乒乓球起，王瑶就很少回桃源。王瑶没想过以后还会回到桃源工作和生活，至少，没想到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回到桃源。

    今年的春节，王瑶决定接受父亲的让步。在确定了要留在桃源后，她为正月初八的第一次上班做了几天的准备。她的父亲跟她说了，进公司就要在第一天向全体员工礼貌性地做一个自我介绍。想好的一大堆词，在她站到全公司员工面前时，一句都没想起，“我是新人，请各位前辈多关照。”王瑶在简短自我介绍后这么说。一个人在外辗转了10年的王瑶经常说到这句话。

    台下有人想笑，也有人笑出了声。在桃源，“前辈”这个词只用于宗族里的论资排辈，平时很少用到。

    好在那一天只是报个到、碰个面，不是正儿八经上班，王瑶和小潘亮完相后，大家就散了。半年过后，持续的高温不雨使得沅水桃源段江边山上的茅草大部分都枯黄了，但王瑶仍清楚地记得，她在父亲创办的公司正式亮相那一天，“天是灰蒙蒙的，有些冷”。

    手记 再也遇见不了心底的孩子幸而还有广阔未来

    “这是一场必须分出输赢的游戏，只需要一张球台，两边各站一人。双方挑边、准备、发球，零比零，游戏正式开始。而我一玩，就是十年。”

    写出这段文字的，是王瑶的前队友、现在湖南大学读大二的一个叫刘煜的姑娘。刘煜是我在新浪微博互粉的好友，也是我曾经的采访对象。8月中旬，当她知道我在做“小城青年”系列时，建议我去采访王瑶。“她退役后，自己开过店，现在回家了，在她爸爸的公司。”

    和刘煜一样，王瑶也是小学四年级就离开正常的学习轨道，而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只需要一张球台”就可完成的“必须分出胜负的游戏”。王瑶玩这个游戏的时间，算起来也有十年。

    后来的采访中，我听出了王瑶至少对她还不到11岁便被送去北京昌平一个村里专心学乒乓球是有些不满的，因为，她有几次半真半假地抱怨父母从没去看过她。

    王瑶在北京打了四年球后，被湖南的一个教练看上，2008年春节过后，她到长沙后就没北上了，留在了湖南省羽乒中心。羽乒中心在不少地方是被称为乒羽中心的——比如，国家体育总局就有个乒羽管理中心。而湖南，因为羽毛球强大，所以，羽字便到了乒字的前面。

    名字就透露出的势利倾向，多少给了在那里打球的少年诸如王瑶和她前队友刘煜等运动员一些阴影。竞技体育势必存在的势利倾向无处不在，在王瑶训练的羽乒中心对面，是举重馆。王瑶说，龙清泉未夺奥运冠军之前，举重馆里是没有空调的，大热天里，她经常看到龙清泉们扛着比他们身高矮不了多少的落地扇去举重馆。“当时要有微博的话，我肯定就拍了发微博。”王瑶说，但还没等到微博诞生，2008年奥运结束了，夺得冠军的龙清泉再也不用扛风扇去训练了，举重馆里配了不少空调。

    王瑶和刘煜差不多都是在18岁，其实还很年轻的时候选择了退役。

    桃源在长沙的西北方向。8月14日，我们的车到达桃源县城后，给王瑶打电话。王瑶问我们到了哪里，我看了下车窗外，路边有漳江中路的标志，便说在漳江中路。王瑶犹豫了一下，老实回复说她对桃源的路名不熟，然后，问我旁边有什么建筑。“有个国家电网的楼。”我告诉她。桃源县城不止一个“国家电网”，所以，她找了十几分钟后才找到我们。

    对她的迟到，我最初认为可能是她对我们的怠慢。几分钟后，在进入滨河路她工作的院子之前，领路的她突然停了下来，用桃源话和蹲在路边卖西瓜的一个中年人寒暄了几句。这个细节让我推翻了之前是怠慢我们的判断，一个卖西瓜的人她都不怠慢，为什么要怠慢特意跑来采访她的人？BzM潇湘晨报

    采访中，王瑶提到她的小学是在渔父小学读的。而之前，我们经过了一条叫渔父路的路。我觉得摄影和视频记者可能不知道渔父是谁，怕他漏过这个重要细节，便提醒“渔父是桃源最有名的人”。

    “渔父是谁？”摄影记者和王瑶几乎同时问。我没想到王瑶也不知道。

    “渔父是宋教仁的号”，我说。

    回长沙后，我觉得王瑶不知道渔父是谁其实也很正常，她小学四年级就不仅离开了桃源，还离开了正常的学习环境。童年还没结束，她就站到了必须分出胜负的那张球台的一边。她的眼光，被迫在大多数时候只局限于那张球台。

    “悲哀的是我暂时无法改变这样的生活，而我也明白自己再也遇见不了心底的那个孩子了，她离我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的前队友刘煜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感慨，王瑶不擅表达，但对童年的提前结束而产生的不甘心理和刘煜类同。

    离开桃源10年后重新回来，她只有两个地方还是很熟悉。一个是延溪桥，她外婆家，只要不是有应酬，她每天都在那里吃饭。还有就是她最初学打球的“商场”，那里，当年她存放书包的柜子，还在，还有很多小孩在那里打乒乓球。

    王瑶没有对过早地走上职业乒乓球之路是幸还是不幸给出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18岁，成年的时候，结束她的乒乓球职业之旅，应该是正确的——那只是一张游戏的球台，没必要一定分出胜负，更没必要用一辈子的努力去分出胜负，她的未来，还有更广阔的一个世界，在等着。 （□撰文/刘建勇 摄影/柳驰宇）

    坐标

    桃源县 桃源县西与怀化市的沅陵县、张家界市的慈利县、永定区交界，东与常德市的临澧县、鼎城区接壤，北枕石门县，南抵益阳市的安化县。距离省会长沙229km，县域面积4441.22平方公里，在全省县（市）中居第四位。1984年11月，湖南省人民政府授予桃源县“乒乓球之乡”称号。1989年6月，国家体委确定该县为全国乒乓球重点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