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樵采拾集·再见闽王
再见闽王
提到闽王王审知，即便是福建本埠的人也鲜有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或了解个只鳞片爪的，多半是触发于某处风景名胜遗存的古迹，或功德碑碣上的留题，或其亲手经历过的旧物……至于他的全科历史置放在中华5000年的曼册中实在凸显不出拔萃的分量。在无数历史风云人物惊涛骇浪的事功面前，他或许只是一股平静的溪流，但对于福建这块土地来说，他的功绩却绝不只是衔接在唐宋两大帝国之间半个世纪的简单传承，闽地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领域的发展在他的手中得到一次质的飞跃，诚如他对那一弯西湖的扩浚，是具有转折性的里程碑意义。王审知，年轻时跟随兄长们投身于唐末农民揭竿而起的风潮中，这支人马从河南固始老家聚众出发的动因，其靡然风从的起哄意味或者更甚于官逼民反的激愤吧！于是当它卷人黄巢领导的义军洪流中不久，就因缺乏坚定的信仰和明确的目标，在征讨福建之后很快跪迎了末代唐朝的招安而坐地称臣盘踞一方。一次原本出于军事上考量的南下却在无意间成就了一次乱世中的移民，王审知及其兄弟们在风风火火的起事间断没想到这是与故乡的一次永别，而王审知之长兄王潮通过兵变挂帅了这支队伍，也成了王审知他日顺理成章称王福建的前导。乾宁四年（897年），王审知继位并被唐王朝册封为琅琊郡王兼威武军节度使，从此“五代十国”时的闽地割据就开启了坐镇南天的序幕。
在王审知及其子孙治闽的半个多世纪中，中原大地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乱。首先是大唐王朝这个中世纪东方的帝国神话在四面楚歌的逼迫中灰飞烟灭，中国的历史在承平日久后进人了分崩离析的“五代”混乱时期。梁、唐、晋、汉、周5个小朝廷你方唱罢我登台，每每席未暇暖就被新的一股军事力量旋踵瓜代，南北朝时期曾上演过的政治儿戏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发展规律面前再一次粉墨登场。此外还有10个地方割据的小王庭在此消彼长中助兴着这半个世纪便胜却人间无数的风雨舞台。王审知面对这样一场风云变幻的板荡时局，却颇具几分洞悉时世的政治大家的冷眼。沧海横流之际，他并不膨胀个人的野心，放纵狂热的激情去逐鹿中原，自掘坟墓，而是始终恪守自己的一句名言“宁为开门节度，不作闭门天子”，偏安一隅，不露圭角。其在位期间先后恭谨地接受了唐、后梁、后唐三个政权煞有介事的封赐，也许在他躬身受赏亦步亦趋的时候心中正充满对这些走马灯似的小朝廷的嗤笑。在这种强枝弱干的政治怪象中高姿态地做个雄霸一时的地方诸侯，王审知的选择无疑是明智的，至少，他使福建这块土地在战乱频仍的年月逃脱了生灵涂炭的劫难，成了天下扰攘时一处稀贵的世外桃源，而这方净土在他的潜心经营下得以长足发展，这就是他对于福建划时代的意义。
在廓清了外部各种障碍之后，王审知开始在闽境这块处女地上大展身手。在他入闽之前，在唐朝人的眼中，这里还是一块未曾开化的南天瘴疠之地，自从他挈带几万随员扎根之后，这里便迎来了自东晋移民后的又一次扩容，这种扩容不仅是人口上的增量，其经济、文化方面的治穷更是使闭目塞听的闽地获得一次真正意义的脱困，尤其是在王审知这样一位颇有政治韬略的首脑人物有意识的整治之下，这样一块长期抛荒的土地，很快就被拾掇得阡陌纵横，欣欣向荣。自幼生长在中州古地的王审知，耳濡目染着大唐的繁富与文明，于是当有机会让他亲手为这一份留白填空时，那份尘封在内心的深刻记忆便纷纷油然心头而成为这一场移植工程的灵感之所在。当然，王审知并不株守在奉行故事的蹈袭中而丧失创新的活力，面对福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情况，他许多因地制宜的举措经营得十分出彩。在他竭力毕生的励精图治下，闽地渐渐告别了蛮荒的旧貌而向当时的文明挺近。
王审知接管后的首要动作就是整顿吏治、网罗人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颇具高瞻目光的王审知十分清楚仅依凭自己从河南带来的那支农民队伍是不足以完成理想王国的建设，人才是解决一切难题的锁钥。于是求贤若渴的他也祖述汉魏时期的用人习尚，张榜招贤，昭告天下，期以非常之功待非常之人，那些在乱世中东食西宿、渴遇明主的席珍待聘之士闻风络绎前来归附，把王审知统御的这块王道乐土视作是洪流肆虐中的诺亚方舟，一时间，群英荟萃，人才济济，明主与贤臣联袂在福建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开步他们梦想的旅程。一直处在被遗忘角落的闽地首次受益于边鄙的地理条件而幸运地成为这一群鋳躇满志之士指点江山的试验田，数年之后便出现了时和年丰、家给人足的治世盛景。其间对西湖的扩浚可谓功在千秋，独具慧眼的王审知将原只是用以灌溉的小洼地疏浚成大面积的人工内湖，今日游走在这鸟语花香中的如织行人可还曾记得这澄碧湖天的手创者？而它千年人文意义的铺展也正启行于王审知留影湖泊的这一滥觞。
除了经济上不遗余力的发展，王审知还深谙意识形态领域的建设之功。在各地广设庠序，开学办教，培养人才。这位来自中国佛教祖庭地的闽王，其自幼根植在心间的宗教航标自然也就成了闽地万民的精神皈依，他在位期间，两百多座佛寺的修建迎来了“山路逢人便是僧”的景象，使福建的佛教在经受唐朝武宗法难的阴霾之后又重唤神奥的色彩，甚乃今日福建佛事之兴隆与千年之前闽国的深度渗透不无关联。铸金铜大佛，亲自缮写经书，在风光处植树勒碑等一系列频密的文化活动似乎都在昭示着这位出身行伍的闽王有着留意风雅的意趣。千年的流光弹指而过，当今天的人们流连在苍天古树下或水榭游廊间，不经意常会碰撞上王审知当年的足迹，这一木一石，在字迹漫漶的著录中却足以令人回溯起这位从河南不远万里来到闽地造福黎庶的王者，还有在这里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的随行数万民众，这些最初的外来客姓今曰却领有闽人先祖的半壁江山，闽王无愧于八闽人祖也。
王审知还有一大功绩，那就是对最早福州城的扩建。光化四年（901年），到福州不过10年的王审知就开始着手扩城的工程，从小见惯了中原平畴万顷的广袤，南国的逼窄小巧让这一群北国移民倍感压抑，这一扩就扩到旧城的7倍，为今日的福州拓下了最初的雏形。城池旧址尚在，闽王青冢圮废，“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闽王正如那个被忽略在唐宋夹缝间的闽国一样并不被多少人记忆，而这位对福建的成长居功至伟的先人理应被隆重地推介。据说一座纪念闽王的公园将要拔地而起，那个疏离已久的伟岸身影即将拨开荫翳千年的风尘，带着那段不词寻常的历史，向我们走来。
本文到此似乎该煞笔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久久萦怀，从起义的农民到称雄一方的封建官僚，闽王一生的行止似乎背离着他的初衷。然而封建农民起事的目的不正是想通过改朝换代来实现理想的治世吗？至于所谓的理想于当时不可能是对封建王道的颠覆，基于这样的现实，做个开局明主已是他们所能尽心竭力的最初也是最高的信守。闽王就是带着这样的理想把福建这块乐土当做心目中的桃花源，可惜其与子孙苦心经营了60来年，分久必合的历史规律便将这一段来去匆匆的五代十国统统纳人了赵匡胤的黄袍之下，而正是闽王的这份努力使得福建行走在北宋开国庆典的队伍中时，已然可以抬首挺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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