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圈里的太原人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风度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化存在。以魏末晋初的何晏、夏侯玄、嵇康、阮籍、王衍等人物为代表的“一时俊杰”们，把一抹“率真任诞、清俊通脱”的人性光辉空前绝后地定格在了浩瀚史册中。近两千年来，后人只有“心向往之，而不能至”的份儿。给魏晋风度下个定义，历史家用了这样一些词：崇尚自然、超然物外、清静无为、风流自赏、托杯玄胜、远咏老庄。纵酒长啸，竟日清谈，更有拒与朝廷合作，偶尔还要吸点毒（五石散，几为名士必用毒品）放空一下灵魂，这帮人因其对人性自由的强烈渴望而开一时风尚。不过哪来的那么多自由，和当局过不去，自由就被没收了。于是何晏、嵇康诸人纷纷被司马家族砍了头颅，名士风流一时成血染的风采。虽然后世愿意学着慷慨赴死的人不多，但总想隐隐约约学两下子，以便在人前也能人五人六。于是，魏晋风度贯穿六朝三百余年，甚至到了隋唐，其流风余绪仍不绝如缕。
每每提及魏晋风度，人们脑子里立刻就会出现“竹林七贤”“琅琊王氏”这些代表性团体，其实在成就一时风流的人堆里，还有另外一家高门——太原王氏。大抵因太原王氏和当时的朝廷合作较为密切，和司马皇族又是姻亲，且行为远不如竹林七贤那么出格，门第在晋初又不如琅琊王氏那么俊才辏集，故而多少有些被忽略。
从魏晋到隋唐，太原王氏都是显赫无比的一流高门。据传太原王姓是周朝姬姓天子的直系后裔，避居太原之后时人都以王族视之，后来就以王为姓了。至魏晋，世代衣冠的太原王姓依旧活跃在朝廷最高层，出任显职。如王昶，曹魏时任司空，为最高监察官，王昶子王浑，西晋初任司徒，相当于国防部长，为晋平定孙吴的大功臣之一。而王浑的儿子，也是最能体现门第魏晋风度的人物，叫王济，字武子，是司马昭的女婿，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的姐夫。
总结魏晋风度的几个特点，也就是在当时能跻身一流名士的几个标准，不外乎“出身高贵，形象风流洒脱；有文化，善解《易经》《老子》《庄子》；有口才，能与人清谈辩论；性格特质一定是率真任性，崇尚自由不为外物所拘”等。于王济而言，这几点似乎天然集于一身。
出身不用说了。更关键的是，王济居然长相俊美，英武逼人，史书上的表述是“英姿飒爽，气盖一时”。中国历史上再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像魏晋六朝时一样注重男子的相貌。成书于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就有“容止”一章，专门记述魏晋时的帅哥，传说中的中国四大美男除了春秋时的宋玉之外，三个都出现在那个时代，分别是潘岳、卫玠、高长恭（北齐兰陵王）。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何晏、嵇康都是不世出的俊男。与以上诸公不同的是，王济除了英俊，还“好弓马，勇力绝伦”，试想，当其披挂甲胄，横刀立马之时，那份弥漫雄性荷尔蒙的英姿岂是“飒爽”二字所能表达？不过，帅哥王济也有自愧不如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外甥卫玠在一起，看着风流俊美更胜一筹的外甥，王济吐出了四个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东汉以降，从清议到清谈，一直是时尚流风，不过所谈内容渐渐发生了从实到空的变化。原本，清议是用来品评时局和人物的，到了西晋乃至东晋，为玄学所取代，成了一种哲学上的辩论了。所谓玄学，事实上就老、庄、易和儒学的一个杂混，空洞玄妙。晋初，对人物的品鉴，尚未完全消失。晋武帝司马炎就经常召集一帮善清谈的大臣一起品评人物及政事得失，王济就经常被喊去。可能是世家出身又是皇亲的缘故，也许是性格使然，才华使然，每当此时，王济便口吐莲花，把人和事都来一通头头是道的批判，一不小心就把与会者比了下去，有时还要刻薄几下，挖苦几下，以至于和他辩论的或被他品评的人都有点怕他，躲他，讨厌他。但晋武帝却因此而越发欣赏他，喜欢他了。
有了皇帝撑腰，王济的任性更加不可遏止，把名士标签上的“任达不羁”四字几至于发挥到了极致。
有一次，他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赌射牛，赌注是一千万钱。王恺自信自己箭法了得，同时又有点不大看得上王济的水平，命下人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头牛牵了出来，作为标靶，并让王济先射。王济也不客气，结果一发中的。他根本不看王恺的脸色，即令左右把牛心挖了出来，烤着吃了一块儿，然后扬长而去。王恺的脸色可想而知，估计当时他都想把王济剁成八瓣。这个王恺可不是一般人，和另一著名人物石崇斗富的就是此君。
王济的姐夫叫和峤，任皇帝秘书长（中书令）的高职。此君的特点之一就是吝啬。相传和家有一片李树园，其果甘美异常。大抵别人想讨一个吃是很难的，因为皇帝让和峤贡献点李子，他也不过哆哆嗦嗦给了几十个。他的吝啬激怒了小舅子王济。某日，王济趁姐夫上班，领了一帮年轻人跑进了和家的李园，大伙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拿出利斧，把李树砍了个乱七八糟。和峤归来作何感想，史书未载，想必脸是肯定绿了。
魏晋风度，当然不仅仅是任诞、简傲，更不仅是嗑药发神经，纵酒耍流氓，它所真正代表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性情，是人与人之间去除虚伪的相处，是几经修炼的处惊不变，是与乱世抗争的勇气与智慧。如夏侯玄“临刑颜不变，举动自若”，嵇康刀斧加颈，从容奏响绝唱《广陵散》，都是这种气度所表现出来的终极骄傲。与此二君相比，王济未曾身临斧钺，不好类比，但几根傲骨，在王济则不缺。
史载，晋武帝司马炎一次和和峤说：我想把王济臭骂一通，然后再给他升官，你觉得如何？和峤答：王济这个人又臭又硬，估计他不会屈服。果然，皇帝碰上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他把王济叫来指东指西地批评了一顿，然后问：你感觉到羞愧了没有？不料王济居然阴阳怪气地反讽起了皇帝：兄弟之间因一尺布、一斗米的纷争不能相容，我为陛下感到羞愧，别人有本事令亲人疏远，我却不能使亲人更亲，这一点我感到愧对陛下。皇帝听了沉默不语。其时，司马炎因为怕权力旁落正着手把亲弟弟司马攸赶出京城，压根没想到王济敢在此时哪壶不开提哪壶。
直到王济46岁因病而死，他的名士气质仍能够在葬礼上再唱一出怪调。话说王济死后，生前友好齐集，吊唁英年早逝的他。其中一位叫孙楚，哭得稀里哗啦，哭毕，对着灵床说：老朋友呀，你生前爱听我学驴叫，我现在再学几嗓子，送你上路。说完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这下子，把正流泪的宾客们逗得大笑不止。孙楚环顾一圈，嘟哝一句：“诸君不死，而令王济死乎？”由死知生，王济生前和孙楚这样的朋友在一起，想必是任性使气，大为开怀吧。
朋友圈而外，王济性格的形成估计也多少受了一些父母的影响，因为父母也有点“不正经”。《世说新语》里有这么一则：王浑和夫人钟琰共坐，正好儿子王济走了过去。王浑对夫人说：我们生了这么又帅又有才的儿子，大慰平生呀。不料夫人冷笑一声：如果让我嫁给你弟弟王伦，生出来的儿子估计比这还要强。——浅浅随性一幕，让人忍俊不禁，思游玄远。
当然，俊是俊，丑是丑，王济和其他名士一样，也有很多为人诟病的地方，比如他生活的奢侈。某次王济家宴，请皇帝赴席，其中有一道烤乳猪，味道鲜美异常，让司马炎很感兴趣，就问他猪是怎么喂出来的。王济说，用人乳喂养的。司马炎一听差点吐出来，黑着脸拂袖而去。呵呵，名士们还真敢吃。
魏晋风度之于太原王氏，似从王济始，至王济终，父祖以建功立业为己任，和名士们“清静无为”不甚相容。王济之后，他这一支籍籍无名。在东晋政治舞台上占去一席的太原王，是他叔叔王湛的后裔，虽亦不乏玄学名士，但其光彩已不在“风度”二字上，更多成了门阀政治的参与者。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历史上没有第二个魏晋，一点浩然气也渐然消散在了历史的尘烟中。后人的无数次回首叹息，至今仍免不了，有一丝半缕的艳羡、惭愧、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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