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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走近王瑶先生

2014-05-14 14:22:43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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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介绍】
  ◎王瑶

  在校时诸多平平,鲜为人知。惟斯时曾两系囹圄,又一度主编《清华周刊》,或能为暌违已久之学友所忆及。多年来皆以教书为业,乏善可述,今仍忝任北京大学教席。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黑黄,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惟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
  1987年5月为《为清华十级(1934—1938—1988)纪念刊》作
  王先生倘生在古代,或属于“滑稽多智”的一流人物。他自我刻画,也说到“出语多谐”。
前  不久社科院文学所举办唐弢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活动,发言中我比较了李何林、王瑶、唐弢三位学科奠基人,不过及于浅层。我对李、唐二位先生,所知不多,此外也确有不便深说者。
  王先生更生动的,或许是他的性情
  王先生之于我,已经在先生逝世周年祭时写到了,即收入199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瑶先生纪念集》的《王瑶先生杂忆》。那是一篇写在特殊时刻的文字,情境与当时的心境均不可能重复。我一向承认自己不是好学生。当年考研时竟未找到他的那部《中国新文学史稿》,入校后也不记得曾认真地补读。前一时接受访谈,被问到师承,我说王先生对我的影响,更是“潜移默化”的,“不大能诉诸清晰的描述”,像是在弄狡狯。倘王先生在世,不会在意的吧。先生对我的态度,略近于家中长辈,严厉而又不无宽纵;我也就有机会放任自己,不大顾忌他的要求。这种略有古意的师弟子关系,在他那代人之后已然稀有。
  还记得1980年代上海的几家刊物来访,看着一群弟子簇拥着王先生走过,有几句笑谈。座谈时说到王先生曾研究过的某著名作家,我的发言不免肆无忌惮,稍涉轻狂。坐在对面的王先生,也不过微露惊讶,当时与事后都没有说过什么。
  前一时,协助师母杜琇女士整理王先生的遗文,包括“文革”中的“检查交代”,在我,是他去世后再次走近他的过程。那些扫描件上的字迹,文字表述间的斟酌,涂抹修改,在提示着那个特殊年代。“一个学人与他的时代”,部分地就在这些个人档案中。1990年所写纪念文字中,我提到王先生“文革”期间一度被分派到我所在的“文二三”班,使我有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但当年的我,对王先生“文革”中的命运并无关心。近年来,郭小川的“运动档案”收入全集,顾颉刚、吴宓的日记、书信等由子女整理出版,另有冯亦代的《悔余日录》、徐铸成《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问世(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顾颉刚自传》,收入了顾“文革”中的“交代”),使那段历史中的知识分子的身形凸显,对当代史研究的贡献,绝不应低估。
  我一向以为,较之学术文字,王先生更生动的,或许是他的性情,却至今未得到足够的描绘。曾想过,王先生倘生在古代,或属于“滑稽多智”的一流人物。他自我刻画,也说到“出语多谐”。但那不只是语言风格,更是生活态度以至生存智慧。当年我所在的“文二三”班,就发现他的那些“反动言论”往往是所谓的“俏皮话”,即如流传较广而版本不一的“马克思”、“牛克思”,另有“苟全性命于治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走钢丝”、“挤牙膏”之类。令“小将”们头痛的是,难以据以坐实其罪。我的同学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气愤之余,即指为“老奸巨猾”。也因此王先生在我们班,较之另一位老先生,更被轻慢。既处浊世,不可庄语,不妨插科打诨。也偶或不得已而行权,即如抗战中欲南行却无资费,即报名某组织临时换取盘缠;另如“文革”中的应付“外调”,为“蒙混过关”而有意“混淆视听”。凡此种种,倘科以“道德严格主义”的那套标准,自属不情。“文革”中的“外调”,迫令“背对背揭发”,由此导致兄弟反目、朋友失和,即使那段历史早已过去,造成的伤痛也仍难以平复——究竟应当由谁为此负责?
  先生骨子里,有从未销蚀掉的倔强
  还应当说,王先生的“游戏态度”中寓有严肃与沉痛。读不出这沉痛者,也难以了解王先生的吧。也是由这批遗文及师母的说明文字,我才知晓王先生“文革”中竟企图自杀。这多少出我意料。我曾经将王先生在极其不堪的境遇中顽强生存作为例子,现在看来,即使顽强如王先生者,也自有承受的限度——到了动念自杀,想必这承受力已用到了极限。
  至于我所读到的王先生“文革”中的“检查”、“交代”,内容不免于重复,有些是历次运动中一再倒腾过的老问题,只是被人“揪住不放”罢了。“文革”中内查外调,调查人员四出,不惜行政资源的极大浪费。同一“问题”,一查再查,令被调查者再三再四“交代”——较之弄清问题,更像是意在保持震慑,算的只是“政治账”。但这却不是当时人们的思路:即使被调查者,也绝不敢作如是想。
  对“私下”言谈的监控,“文革”中达于极致。近年来关于一对一监视、汇报的材料浮出水面,一度舆论哗然。外调中迫使交代私下言谈,与搜缴日记、截留私人信件,均可归之于对私域的侵犯。“隔墙有耳”,“群众专政”,“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其间演出了多少可惨可笑的故事,其荒诞性大可作为写作卡夫卡式小说的材料。
由1950年代的检查交代看下来,感觉到的是被迫自污中的愈趋谦卑。但那更像是不得已的姿态。增订版的韦君宜的《思痛录》,收入了《我的老同学王瑶》一篇,其中写到杨述带工作组去北大,中文系的工作人员在汇报中将王先生归入“难办的教授”之列,杨即与王个别谈话,问:“系里叫你检讨,你心里到底服气吗?”王先生笑了一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的嘴在检讨,我的脚在底下画不字!”或许“脚在底下画不字”云云,更是文学性的说法,但那态度确像是王先生的。或许王先生不是用脚,而是用内心的声音说“不”。他的终于没有被压倒,也应因了这种内在的力量。我注意到,即使在“文革”的高压下,王先生用的也是“检查”而非“请罪”;同属自污,仍有程度之别。此老骨子里,有从未销蚀掉的倔强。
  “文革”后的修复,何尝不也赖有那种内心的力量。我和我的同学1978年进校时见到的王先生,仍未失警觉,偶有防范的动作,却已近常态。这种自我修复的能力并非谁人都有。也有的人,即使脱出了缧绁,也拘手挛脚,肢体再也不能舒展。由收入《全集》第八卷的王先生“文革”结束后的书信,一再读到他劝导别人“向前看”的话。他对一位年轻同行说,“这些年来,知识分子几乎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经历,非独您我,因此我觉得还是‘向前看’较好”(《致石汝祥》)。对另一位年轻学人说,对方的坎坷固然“令人浩叹”,“但从‘向前看’的精神说,我想从‘八一年’起,应该是‘新生’”(《致钱鸿英》)。他想必也以1981年为自己的“新生”,尽管由事后看来,未免过于乐观。
  我曾注意到顾颉刚、夏鼐、谭其骧,各有其“文革”结束的时间。由师母提供的遗文看,王先生的“文革”,或许大致结束在1969年。尽管此后他仍然和我们一起去了平谷县的鱼子山。我曾写到目睹他在田间干活的情景,王先生在家信中却说,他在乡间受到了照顾。看起来,当时的心情已不黯淡。
  先生门下弟子众多,却无意于经营“学派”
  李何林、王瑶、唐弢三位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一代宗师”;或用了目下流行的说法,即“大佬”。我在上文一再提到的那篇纪念文字中说,王先生好臧否人物,对同辈学人却出言谨慎,也是他的一种“世故”。三位前辈中,李先生的耿介为学界公认,其在南开大学的情况我不知晓,只知他晚年指导博士生,似乎很放手;王先生率性,借用了鲁迅的话,时而随便,时而峻急,对门下有时不免于苛;唐先生对人态度温和,对其弟子想必委婉客气,至少不会如王先生似的疾言厉色的吧。三位中,李往往被指为思想较“正统”而王则“异端”,实则这种观察不免皮相。王先生固然关心时政,观念较李“开放”,“异端”却谈不上;在“文艺思想”上,毋宁说过分执著于其年轻时接受的理论与评价尺度。李、王、唐这样的大佬,想来难免会有人拨弄其间,但我所知道的是,三位先生均未“卷入”学界是非,使学科保持了不但正常而且较为干净的内部关系。正常就不易,干净尤难。
 曾经有“王门弟子”的说法,寓有褒贬,但被人所指的,不过是个朋友圈子;且“圈子”中人不限“出身”,无论是否出自王门、是否北大。王先生门下弟子众多,却无意于经营“学派”,更无论“门派”。樊骏并非其门弟子,说“私淑”也勉强。对樊骏,对得后,王先生均以之为同行。王先生关心过的同行,另有一些人,由《王瑶全集》第七卷的书信部分可知。那种关心,绝不下于对弟子。至于王先生对樊骏的信任,除人格外,无非寄望于其在学会、专业界的作用。王先生不经营“学派”,对专业界却很在意,直至病逝。对王先生、对樊骏的这种责任感,我自然是尊重的,自己却不大有这种情怀。
  李何林、王瑶、唐弢先生身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或更大而言之,他们身后的学界,这样的大题目,我是写不了的,只有些零碎的感想。2011年樊骏病逝,文学所编的纪念文集,题作“告别一个学术时代”,略有一点悲怆。这是一种令人百感交集的告别。由王瑶先生去世到樊骏去世,告别仪式有如是之漫长。我知道,某种境界,某种气象,已不可能重现。对于学科,对于学界,这种告别有怎样的意义?
  前辈学人的背影渐次隐没在了混沌之中,不知年轻的后起者还能否感知他们的气息?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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