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宁作我
魏晋人尚清谈,随风掠过,人文为之一变。
东晋时,桓温雄才大略,问殷浩:你怎么能和我比?殷浩回答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先秦诸子追求以自己的思想“定于一”,而江南诸子追求的是“宁作我”。所谓“世说新语”时代,新就新在“宁作我”!
那时代,一元破碎,多元复兴,美属于个体,而非王朝,自我一瞥王朝。太丑陋!于是,美的理念弃王朝,而随自我走。
南朝,刘宋一朝,王朝宗室也被玄风吹了,吹出了一位“宁作我”的王侯,他就是临川王刘义庆。刘义庆大概厌倦了在朝廷里杀来杀去,厌倦了官场上磕头作揖。与其在官场磕头,何如“越名教而任自然”,去山水中放歌,——宁作我?他挥一挥手,自我就“流放”到了荆州,挂了刺史头衔,在那里蓄聚文士,招揽名流,收集东汉后期至魏、晋以及南朝晋、宋间的名士言行和哲人思辨,以《世说》为思想者立此存照。后来,为了与汉代刘向所著《世说》区别开来,就改称《世说新语》了。
王献之:宁作我

图 王献之真迹
流风传至梁朝,又有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注出了一个个“宁作我”的鲜活人物。
在竹林七贤和陶渊明之间,有一位如天鹅般的高士,高蹈于世说新语时代,吟之,舞之,俯仰自得,他就是王羲之。
羲之来自琅琊王氏,他14岁那年,琅琊王氏家族助晋南渡,建立东晋王朝,王导是他伯父。羲之少从伯父,官至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王家护主功高,与陈郡谢家同为东晋望族。“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两家,当年何等煊赫,而今,巷口夕阳下,清风摇曳,桥边几株野草花……这是唐人的诗意,叹天命无常,无“宁作我”的感发。
遥想当年羲之父子,“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为什么会“如在镜中”呢?难道不是以山川为镜来确认自我吗?
山水是透明的,人以山水为镜,可以照见自我;内心没有阴云,人格也是透明的,感发于山水之间,山水因之而有灵性,这就是人与山川相映发了。羲之告诉儿子(献之):“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个体与万物,这些都参差不齐,可关键在于“我”,“我”要在这些对立中确立主体性,便是“适我”,可“适我”有一个根本前提,那就是“宁作我”。
“江山寥落,居然有万里之势”,人在其中,“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便是“适我”。“游心”山川,使山川“适我”,所以,他不想争鸣,清谈就够了。争鸣必带有霸气,百家争鸣,其实就是百家争霸,要摆出一副“定于一”的架势。“定于一”,就不能“适我”,必须“无我”。清谈则不然,人皆炫智、逞辩,各有其话语权,各自有观点,都要“适我无非新”,都在“宁作我”中相映发,玄味一出,便相视而笑了。所以,有人这样说:“欲知东晋一代诗风,当自《兰亭诗集》中体味。”
羲之有七子,皆擅书法,唯小儿王献之的书法“宁作我”而自成一家。
羲之之后,陶渊明问世,以“不如归去”而“适我”,将“俯仰自得”的玄味化为诗意,化到了极致,化在桑麻中,化入田园里,就变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南山”即“我”,而“采菊”就是“宁作我”,一个人看到了自我,他该多么快活!(文/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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