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的故国情思
◎ 刘 勇
王士禛《秋柳四首》（其四）：
桃根桃叶镇相连，眺尽平芜欲化烟。
秋色向人曾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
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
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
前人总结《诗经》的特点，拈出“赋、比、兴”三字，除了赋是敷陈其事外，比、兴均有联类比喻、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苗头，加上“寓褒贬于一字”的微言大义，也自然而然地衍生出“诗无达诂”的观念。王士禛便是自觉地利用了诗的语言的不准确性，极其巧妙地将一种美好事物永远消逝，但人却无可奈何淡淡忧伤与哀愁传递给读者，而这种忧伤与哀愁又被令人目眩的繁密典故所遮蔽。
《秋柳四首》是王士禛一生得意之作，可以说是他诗学审美的“轴心时代”。秋柳诗是王士禛在济南参加乡试时，与耆老举人集会时所作，诗成即哄传一时，和者无数。我以为，秋柳四首是王士禛的邀名之作，也就是秋柳诗是写给与会的众人看的，所以诗中既有对明朝的故国哀叹，又有对眼前秋柳摇落的触景生情，既赢得了前辈遗民的认同，又超越了同辈的诗人的成就。
首联“桃根桃叶镇相连，眺尽平芜欲化烟”，就用了王献之的香艳典故：王有爱妾叫桃叶，其妹叫桃根，王献之在将要渡河出门之时，桃叶唱歌送别：“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连相乐事，独使我殷勤。”两首诗都充满了妻子对爱郎的依依不舍之情。桃、柳同荣同落、命运和遭遇都十分相似，而桃树当年花叶灼灼夭夭，今日亦与柳树一同凋谢，而如同桃花般秾艳多情的女子，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可望不可及了。远望旷野，那最后一点秋色也仿佛化作了晚烟，更增添了几分惆怅。
颔联、颈联说的其实都是一回事。即曾经美好柳树犹让人感动、温存，触动过多少王孙公子、静女名媛的心，而今天柳树已经开始凋谢，再也不能增人离情别绪了。旖旎、缠绵两个词，显得风流无限、意蕴悠长，一片迷蒙，让人捉摸不定。帝子新愁、公孙旧事，旧注说是用了魏文帝植柳、眭弘以阴阳推断枯柳覆地的典故，但从诗意依然毫无着落。
尾联“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是模拟女郎口气向读者发问，还记得长安城青门，和郎君共拍七宝珠络鼓的时分吗？杨柳和松枝在夕阳余晖里相互掩映，似郎情妾意。
秋柳组诗，写在济南，由柳色而联想到南京。秋柳诗句句用典，拼在一起，确实令人目眩神迷，细细体会，都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说没有寄托，似乎不对；似为名妓郑妥娘而作，也能说得通；而美人香草，不正是故国情思的最好象征吗？错综复杂的典故可以分为自然和人事两类，自然是秋柳摇落之像，人事的可以概括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甲申明朝终结时，王士禛只有十一岁，故国情思未必有多深，如今丁酉年应试，是二十四岁，正要扬名立万之时，绝对不会主动触犯清朝的忌讳。王士禛实在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诗歌里便少了山林草泽的遗民野老的淋漓元气，多了几分迷茫蕴藉，秋水伊人，不止是隔了一层，也只有这样，才能远避文网，近收士子之心。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说到底是言与行的问题，言行不一之人，其诗便不能真。王士禛在写作秋柳时，不能不说是“为人”之作，他想说给遗老们听，说给同辈士人听，说给清廷听，所以得八面玲珑，不露半点痕迹。有一件很有意思事情，可以看出王士禛当时的想法：王两次致信钱谦益，请钱谦益、柳如是和作。以晚辈后学身份邀前辈和诗，于礼似有不合，且钱正披通敌的嫌疑。王士禛不避嫌，是自信秋柳诗不会露出马脚，也是对诗作的成就的自信。
刘世南先生在《清诗流派史》中就认为王士禛就是自觉地要让读者自己去揣测、去联想、去发挥想像力，去作自以为合理的任何解释——可谓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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