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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琅琊王氏的思想演变(三)两晋之际:玄儒双修

2014-04-10 08:59:06来源:琅琊王氏家族的歷史與文化 孙丽 王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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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晋之际,王敦、王导辅助司马睿渡江南下,开创了东晋百年基业,也由此奠定了琅琊王氏在江南一流高门的根基。值得注意的是,琅琊王氏不仅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还促进了北方文化在江南的传播,尤其是在玄风南渡及儒玄交融、玄佛交融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引玄风南渡
    王敦、王导渡江之初,面临着极其困难的局面,在建立和巩固东晋政权的过程中,为团结南方士族,安抚北方士族,实践“清静为政”的政治方针,他们引玄风南渡。
    两晋之际,南北文化因地域不同而差异较大,中原京洛一带玄学盛行,江南则江南则学承两汉,未染玄风。以西晋时期最著名的南士陆机、陆云兄弟为例,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陆云则被目为“当今之颜子”(《晋书》卷五十四《陆机传》)。此外,贺循“其先庆普,汉世传《礼》,世所谓庆氏学。……(循)操尚高厉,童龀不群,言行进止,必以礼让。朝廷疑滞皆谘之于循,循辄依经礼而对,为当世儒宗”(《晋书》卷六十八《贺循传》)。南方士族固守的两汉经学旧传统、坚持儒家礼教的社会风气,和当时北方士族中流行的清谈学风与新的处世态度均不相同,如北方士族居丧饮酒食肉,江南则习于礼法,风尚不同,南北相轻。因此,王导“初至江左,思结人情,请婚于(陆)玩”,陆玩表面以“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表示谦挹,却以“义不能为乱伦之始”(《晋书》卷七十七《陆玩传》)加以拒绝,南北士族心理隔膜之深亦由此可见一斑。
    文化分歧最终会表现为政治纷争,格格不入的南北学风,使南北土族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和斗争,《世说新语·政事》载:“陆太尉诣丞相咨事,过后辄翻异。王公怪其如此,后以问陆。陆曰:‘公长民短,临时不知所言,既后觉其不可耳。’”陆玩与王导的政见分歧,即是南北士族文化分歧的表现之一。江东大族周玘、周勰父子甚至以武力反抗朝廷,欲“诛诸执政”,与“诸南士共奉帝以经纬世事”(《晋书》卷五十八《周玘传》)。得不到南方士族支持的东晋政权,绝不可能在江东立足。为缓和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稳固江东政局,王导在过江之初,即以中原士族领袖和东晋首辅的身份,竭力沟通南北文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引玄风南渡。
    王导努力将玄学介绍给南方士族,那么,吴人有没有接受玄学的可能呢?《晋书》卷五十四《陆云传》载:
           初.云尝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之所从。忽望草中有火光,于是趣之。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行十许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
陆云见王弼的鬼魂当然不可信,但决非空穴来风,剔除此文中的迷信色彩,我们至少可以推测到以下事实:首先,即便是陆云样的南方著名才子,在入洛阳之前,并未接触过玄学,其他南更可想而知,王导要在他们中间力倡玄风,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其次,陆云北上入洛阳之后,为适应当时的玄学清谈之风,开接触玄学,主要是王弼的玄学,而且清谈水平进步很快。以世推,其他南士在接触玄学后,有接受玄学的可能,这是东晋以后玄学能在南方流行的原因之一。
    以王导为代表的北方士族在江东政权中占有绝对优势,其思想文化自然成为主流文化,更兼他们本身具有的名士风度,使他们在文化方面有巨大的感染力,有引领文化潮流的可能。《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载:苏峻之乱后,“时帑藏空竭,库中惟有綀数千端,鬻之不售,而国用不给。导患之,乃与朝贤俱制綀布单衣,于是士人翕然兢服之,綀遂踊贵。乃令主者出卖,至一金。其为时所慕如此。”王导等人的服饰用具、音容笑彩都为南人刻意效仿,他们擅长的玄学清谈亦逐渐为南方士族接受。
    王导在公务之暇,与身边的士人清谈玄理,《世说新语·文学》载:“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世说新语·赏誉》载:王导“招祖约夜语,至晓不眠。”尽管王导清谈的对手以北方士族为主,却也在南方士族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长于玄谈者,多被提拔;不善清谈者,纵为高官,亦不为世人所重。王导赞顾和曰:“卿珪璋特达,机警有锋,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俊”(《晋书》卷八十三《顾和传》)。《世说新语·言语》“王敦兄含为光禄勋”条刘孝标笺疏注引《王丞相集》:“顾和理识清敏,劭今端古,宜得其才,以为别驾”。陆玩在给成帝的表中写道:“臣实凡短,风操不立,阶缘嘉会,便蕃荣显,遂总括宪台,豫闻政道。竟不能敷融玄风,清一朝序,咎责之来,于臣已重。”陆玩因“不能敷融玄风”而受“咎责”,被任命为司空时,自认为是“以我为三公,是天下为无人”(《晋书》卷七十七《陆玩传》)。《世说新语·言语》载:“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慧。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世说新语·夙惠》载:“司空顾和与时贤共清言,张玄之、顾敷是中外孙,年并七岁,在床边戏。于时闻语,神情如不相属。瞑于灯下,二儿共叙客主之言,都无遗失。顾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复生此宝。’”这说明,玄学清谈已经风靡江东,成了南方士人的必修课,即使是七岁,也因耳濡目染,对玄学清谈颇为熟悉。时人重以义理鉴赏人才,若幼而颖悟,长大必将致高名,因此,顾和将振兴门户的希望寄托在孙辈身上,“不意衰宗复生此宝”。
     经过王导等人的努力,江东士族逐渐从思想到行为接受了北方文化。西晋时,江北士大夫居丧饮酒食肉,江南则习于礼法,风尚不同,南北相轻。东晋后,三吴子弟纷纷学习北方士族的习俗。葛洪所著《抱朴子·讥惑》篇讥刺吴人强学中原人的语言、书法乃至居丧哭声,“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而学中国哭者,令忽然无复念之情。”即使魏晋以来流行京洛一带的放达生活方式,对江南士族乃至普通百姓也发生了影响。“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于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或与密客引满投空,至于沈醉,曰:‘此京洛之法也。’”更有甚者,王导、谢安等人的服饰用具,音容笑貌都为南人刻意效仿。《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安少有盛名,时多爱慕。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斅之。”总之,东晋一朝,南土族心态经历了一个极为曲折的发展过程。如学者所指出的,“江南土著大族经历了一个对北方侨姓大族,由仇恨抵制到屈从依附,乃至崇拜模仿的演进程序,并最终以消灭自己的特征而同对方合流”(参见曹文柱《六朝时期江南社会风气的变迁》,《历史研究》,1988年第2期)。这一切都说明北方士族带来的中原文化在江南广为流行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重心亦由洛阳转移到了建康。
     永嘉之乱,“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国破家亡,被迫远离故土,让渡江南下的士族心理上笼罩着失落、伤感、绝望的情绪。为了安抚北方士族,王敦、王导一方面保证他们的政治、经济权益,另一方面,将江北盛极一时的玄学清谈之风带到江南,竭力营造一个他们熟悉的文化氛围。
    当时,一部分士族名士对永嘉之乱的惨痛教训加以反思,归罪于西晋时期盛极一时的玄学,有“清谈误国”之论。葛洪对玄学之士大加挞伐:“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于识古,短于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抱朴子·外篇》卷二十二《行品》)。干宝指责中原“朝寡纯德之人,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俭”(《晋书》卷五,史臣曰)。应詹说:“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晋书》卷七十《应詹传》)。卞壶厉斥尚清谈慕通达的贵族子弟,称其“悖礼伤教,罪莫斯甚!”指出“中朝(西晋)倾覆,实由于此”(《晋书》卷七十《卞壶传》)!就连王衍临死时,回首往事,也追悔莫及:“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
    渡江之初,百废待兴,正是大将军王敦、首辅王导“戮力以匡天下”之时,理应以国事为重,放弃“祖尚浮虚”之清谈,更兼江南士人学承两汉,未涉玄风,缺乏玄学流播的环境。但无论是王衍的墙下追悔之言,还是新环境的影响,都未使王敦、王导放弃玄学。早在洛阳时,王敦、王导就积极与王戎、王衍、王澄结交,进入元康玄学的清谈场,跻身玄学名士行列。如王敦“口不言财利,尤好清谈”(《晋书》卷九十八《王敦传》),与当时最著名的清谈大家王衍、王澄、庾数、胡毋辅之为“四友”。王导亦参与其中。据《世说新语·容止》记载,有人去王衍家,见琅琊王氏的精英王戎、王衍、王敦、王导、王澄同聚一堂,不禁赞叹:“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王敦、王导兄弟过江后,仍时时以参加西晋元康玄谈为最大光荣。王敦过江后仍雅尚清谈,永嘉六年(312),卫玠避乱过江,《世说新语·赏誉》载:“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玠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曰。”注引《玠别传》曰:“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在王敦主持下,其幕府成为长江中游的清谈中心,汇聚了从北方南下的谢鲲、阮裕、羊曼(见《晋书》卷四十九各人本传)等著名的清谈名士,他们饮酒清谈,暂时忘却仓皇南渡的痛苦。但随着王敦权势的扩张,野心日益膨胀,不臣之迹日渐显著,名士们不愿卷入政治斗争,更加沉湎于酒中,《晋书》卷四十九《谢鲲传》载:“敦有不臣之迹,显于朝野。鲲知不可以道匡弼,乃优游寄遇,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卒岁而已。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敦以其名高,雅相宾礼。”积习之下,荆州属官颇“以谈戏废事”,以致后任荆州刺史陶侃不得不力纠此风,“乃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樗捕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晋书》卷六十六《陶侃传》)。陶侃刺荆七年(325—332年),力禁玄风,这期间,名士们多东下建康,王敦建立的荆州清谈中心瓦解了。
    在玄风南渡的过程中,身为东晋首辅的王导所起的作用最大。王导深受玄风熏陶,作为资深政治家,他知道清谈并不误国,当时人也并不完全同意“清谈误国”之论,如祖逖就曾说:“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藩王争权,自相诛灭,使戎狄乘隙,流毒中原”(《晋书》卷六十二《祖逖传》)。后世的王夫之称:“强宗妒后互乱,而氐、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一)。王导对老庄玄学有浓厚兴趣,他念念不忘“我与安朝(王承)、千里(阮瞻)共游洛水边”(《世说新语·轻诋》“王丞相轻蔡公”条),“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世说新语·企羡》)!王导叹息元康清谈的盛况已成过去,对其充满眷恋之情。他将北方的玄学清谈之风带到江南,为南渡士人创建了一个熟悉的文化环境。辩名析理的清谈活动,使南渡士人再度回想起元康清谈的盛况,清谈场中的激烈交锋,将他们趋于消极、颓丧的精神振奋起来,使他们逐渐摆脱了国破家亡的悲怆情绪,在新的土地上迅速适应下来。
(二)玄学三理
    王导是两晋之际著名的政治家,同时又是江东的清谈领袖,王夫之谓王导“内戢强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五),对其一生作了相当高的评价。但是,以王导清谈是“自托风流”却不妥,实际上,王导清谈尤其是他谈《声无哀乐论》、《养生论》、《言尽意论》,并非仅用于清谈场,更重要的是以清谈的方式向士人宣传其政治观点。 
    王导虽热衷玄谈,但是关于他清谈的资料并不多,《世说新语-文学》记载: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王戎、王衍时期,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故他们讨论的是孔、老异同,圣人有情无情的问题。元康、永嘉之际,郭象的“自生独化论”已经解决了名教与自然的问题,王导没有必要再就此讨论。渡江之初,王导集重臣与名士于一身,被称为“江左管夷吾”,身系江东安危,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举足轻重的感染力量。他谈《声无哀乐论》、《养生论》与《言尽意论》,并非仅用于清谈场,而是与现实政治密切相关。
    《声无哀乐论》是嵇康的名著,文章以为,声音是外在的客观事物,哀乐是内心的主观感受,二者没有必然的联系,批驳了儒家“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之说,提倡“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全三国文》卷四十九,嵇康《声无哀乐论》)。王导谈《声无哀乐》,大概与此文崇尚自然的哲学思想有关,即利用其君主无为的理论,推行清静无为的政治方针。东晋初,外有强敌,内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且主弱臣强,形成多元化的政治格局。对此,王导为司马睿制定了“谦以接士,俭以足用,以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基本施政方针,竭力联合江东所有势力,巩固江东政权,以对抗北方胡虏。
    渡江之初,大部分流亡者都希望能够收复北方失地,重返故土。王导也有意识地利用北方士族的这一情绪,以“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相号召。但是,当时的客观形势并不利于江东。在政权草创之际,司马睿诸人根基未稳,稳定江南乃是当务之急,倾全力北伐,实无可能。但既不能坐以待毙,还要以“克复神州”为旗号将南北士人团结起来,维持偏安局面,这使北伐成为一个极大的难题。在“镇之以静”的方针指导下,王导并不主张对北方少数民族政权采取大规模的主动出击,他将流民帅多布置在长江一线,以防御为主,同时,允许祖逖有限度的北伐,保卫东晋政权,在兵源不足、经济困窘的情况下,给祖逖一定援助,即是这种策略的体现。以当时的情势而言,这一策略是相当正确的。终东晋一朝,偏安局面没有改变,后来庾翼、殷浩北伐,征发过多,违背“镇之以静”的方针,皆以失败告终。
    在国内,王导为团结南北大族,求得政局稳定,大力推行清静无为的方针。他为政宽恕,“务存大纲,不拘细目”(《晋书》卷七十三《庾亮传》),“宁使网漏吞舟”,不为“察察之政”(《世说新语·规箴》“王丞相为扬州”条)。王导没有彻底查办意图谋反的周玘、周勰父子,免山遐官,对江南大姓妥协退让,都是服从稳定大局的政治目的。同时,王导是世家大族的代表,他推行清静无为的方针也是为了保护士族的利益。《晋书》卷七十三《庾翼传》载庾翼与庾冰书:“大较江东政,以伛僻豪强,以为民蠹,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如往年偷石头仓米一百万斛,皆是豪将辈,而直打杀仓督监以塞责。”王导为政,以宽和著称,他的执政方针,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赞同,其中一部分人如陈頵就主张回到曹魏时的名法之治。对此,王夫之曾作过精辟的分析:
            使导亟从頵言,大反前轨,任名法以惩创久驰之人心,江东之存亡未可知也。……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驰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当其时,所可资以共理者,周顗、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洛中旧用之士,习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矫束湿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兢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壶、陶侃,固端严劼毖之士也,导固引壶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王夫之《读通鉴论》卷    十二)
王导一生都在坚持清静无为的方针,《世说新语·政事》载:
               丞相尝夏月至石头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简之。”庾公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
注引《殷羡言行》曰:
              王公薨后,庾冰代相,纲密刑峻。羡时行,遇收捕者于途,慨然叹曰:“丙吉问牛喘,似不尔!”尝从容谓冰曰:“卿辈自是纲目不失,皆是小道小善耳。至如王公.故能行无理事。”谢安石每叹咏此唱。
     又: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注引徐广《历纪》曰:
             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
《世说新语·规箴》: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王问顾曰:“卿何所闻?”答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为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称佳,诸从事自视缺然也。
王导的“愦愦”之政实际就是“镇之以静”的统治方略。陈寅恪先生对王导的为政方针作过这样的评价:“王导自言‘后人当思此愦愦’,实有深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国历五朝之久,内安外攘者,即由于此”(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金明馆丛稿初编》第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王导之后的执政者,奉行清静为政方针的,多能保持政局稳定,而东晋的几次政局动荡,也正是执政者改变此方针的结果。经过几次反复,王导制定的“镇之以静,群情自安”(《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的治国方针,成为举国上下共同遵循的基本国策,使东晋最终能够立足江南并能持续百余年统治。
      此外,王导推行清静无为的政治方针,还与琅琊王氏家族所处的地位以及与皇室的关系密切相关。东晋初,王导身居相位,在内执政;王敦担任都督江、扬、荆、襄、交、广六州军事、荆州刺史,拥重兵镇守武昌。“敦总征讨,导专机政,群从子弟布列显要,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资治通鉴》卷九十一,太兴三年)。从王导执政开始,门阀政治正式拉开了序幕。此后,又有颖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几家南渡士族轮流执掌政权,“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南史》卷一《宋本纪上》)。皇权不振的局面,决定了为君主集权服务的儒学不可能独自担当起统治思想的重担,而最能为士族执政服务的理论莫过与“君主无为”,也就是早在魏晋之际就已经大为流行的玄学。这是王导以及庾亮、谢安等人始终不放弃玄学的原因之一。
     封建社会皇帝的专制集权倾向是永恒的。为了在理论上与王导的清静为政的玄学思想一争高下,司马睿放弃了司马氏家族的儒学传统,尊崇法家思想。《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附从孙阮孚传》称,阮孚“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时帝既用申韩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弃也。”《晋书》卷七十三《庾亮传》云:“时帝方任刑法,以《韩子》赐皇太子,亮谏以申韩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纳焉。”元帝“用申韩以救世”,实际上是用法家思想来加强君主集权,抑制世家大族的权力,以改变主弱臣强的局面,这与王导“清净为政”的方针针锋相对,双方的矛盾冲突不可避免。永昌元年(322),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自荆州举兵,由于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顺利攻人京城。这说明,在皇权没有空前强大起来之前,申韩之政决不是玄学政治的对手。
   《养生论》也是嵇康的名著,此文以为,通过合理的养生途径,可达长寿目的,“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他认为只要做到“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就可延年益寿,得道成仙。嵇康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否定了传统儒家“死生有命”的宿命论,其养生之道是“形神相亲,表里俱济”,并且“养神”重于“养形”,主张“清虚静态,少私寡欲”(《全三国文》卷四十八,嵇康《养生论》)。
    王导谈《养生论》,正是利用其“清虚静态,少私寡欲”的思想,指导当时士人的生活。自西晋中期起,君臣上下,无不穷奢极欲。武帝卖官,中饱私囊,致有不如汉桓帝、灵帝之讥,他广选美女,“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晋书》卷三十一《后妃传》)。上行下效,群臣大多奢靡无度,如何曾“食日万钱,犹日无下箸处。”其子何劭“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晋书》卷三十三《何曾传》、《何劭传》)。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数百,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甚至其厕所中“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世说新语·汰侈》)。当时的达官显贵们不仅自身奢靡无度,还互相攀比,《晋书·石崇传》和《世说新语·汰侈》都记载了石崇与王恺斗富之事,耗费资财无数。士族间的奢侈之风愈演愈烈,为了支持豪奢的生活,他们多不择手段地聚敛财富,奢侈浪费的庞大生活开支,此后越来越沉重地压在百姓身上,激化了国内的阶级矛盾。当时,有一部分清醒的政治家看到了奢侈之风对社会的危害,如傅咸上书晋武帝,称:“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卷四十七《傅咸传》)。同时,对财富的争夺,也加剧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导致了西晋政权内部的互相倾轧。石崇‘‘财产丰积”,赵王伦专权,其亲信孙秀为夺石崇家产,劝赵王伦杀之,石崇临死才意识到:“奴辈利吾家财”(《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但悔之晚矣。八王之乱中,尚书何绥奢侈过度,王尼谓人曰:“绥居乱世,矜豪乃尔,将死不久”(《晋书》卷四十九《王尼传》)。未几,何绥为司马越所杀。更重要的是,官僚士族的腐化,进一步引起了官场的腐化,国家机器运转不灵,无力应付“八王之乱”和晋末流民起义带来的政治危机和社会混乱,不仅削弱了西晋王朝的统治力量,还给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提供了可乘之机,在内外交困中,西晋政权结束了自己的统治。
     王导过江后,以政治家的敏锐,意识到“公卿世族,豪侈相高”,“群公卿士,皆厌于安息”是“政教陵迟”(《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中原大乱的主要原因,倘旧习不改,江南亦难免沦丧。何况,渡江之初,财政困难,国用不足。《晋书》卷六十一《周浚传附周嵩传》云:“今王业虽建,……公私匮竭,仓庾未充。”《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附谢混传》载:“初,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豚,以为珍膳,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尝敢食,于时呼为‘禁脔”’。正因王导对当时的财政问题深有体会,因此,初到江南,王导为司马睿制定的基本施政方针中即有“俭以足用”这一条,对百姓仃惠益之政,宽众息役,保证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使“荆扬晏安,户口殷实”(《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为东晋立国江东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对习惯于奢侈生活的士族,王导一方面以法限制,“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宋书》卷五十四《羊希传》)。另一方面,则从理论上进行引导,让他们主动放弃奢侈腐化的生活。这个理论引导所需的理论根据,则非提倡“清虚静态,少私寡欲”的《养生论》莫属。因此,王导不仅在清谈场上谈《养生论》,而且将其“清虚静态,少私寡欲”的养生之道用于实践,“简素寡欲,仓无储谷,衣不重帛”(《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王导威望甚高,其衣饰行为均为时人效仿,如他穿綀布单衣,士人便纷纷效仿,致使原先卖不出去的綀价格上涨。王导以首辅的身份做了极好的表率,引导士族走出耽于纵欲享乐的旧习。《世说新语·汰侈》共载十二条,前十一条均为西晋之事,最后一条发生在东晋初,“王右军(王羲之)少时,在周侯(周顗)末坐。割牛心噉之,于此改观”,已毫无汰侈迹象了。   
     王导大谈《养生论》,并在生活中以身作则,“简素寡欲”,对当时和后世的士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士人不再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们但求“足”而不求“富”,崇尚清高淡雅。《晋书》卷七十五《王述传》载:
            初,述家贫,求试宛陵令,颇受赠遗,而修家具,为司州所检,有一千三百条。王导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耳。”述答曰:“足自当止。”时人未之达也。比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
《南史》卷二十四《王裕之传附王秀之传》:
           (秀之)为晋平太守,期年求还,或问其故,答曰:“此郡沃壤,珍阜日至,人所昧者财,财生则祸逐,智者不昧财,亦不逐祸。吾山资已足,岂可久留,以妨贤路。”乃上表请代。时人以为王晋平恐富求归。
《世说新语·德行》: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但求“足”不求“富”的社会风气,使土族们容易安于现状,不致出现西晋时期为争财而发生的残酷斗争,有利于缓和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同时,士族在职期问,只要“山资已足”,便不再过分刻剥百姓,也有利于缓解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所以,东晋前期和中期,始终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固然与当时的主要矛盾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居于次要地位有关,东晋士族奢靡之风的改变亦是重要原因之一。
     在处理国家政务时,王导也坚持俭约之风。《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谓:“导善于因事,虽无日用之益,而岁计有余。”苏竣之乱平定后,宗庙宫室破坏严重,多数人主张迁都,只是在选择新都地址上产生了分歧,温峤建议徙都豫章,三吴豪杰坚持迁都会稽,双方争执不下。王导本着“俭以足用”的方针,坚持不迁都,他说:“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荀弘卫文大帛之冠,则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虚矣。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在王导的坚持下,东晋将建康城重新修复,此后的宋、齐、梁、陈,一直定都建康。
    东晋初奢靡之风的改观,使东晋政权避免了重蹈西晋覆辙,逐渐在江东站稳脚跟,王导及其所谈论的《养生论》在此处发挥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言尽意论》是西晋名士欧阳建所著。先秦时期,儒家认为语言可以在人们的生活中起到表情达意的作用,同时也承认它有不完善之处;而道家则主张言不尽意,得意而忘言。魏晋之际,“言不尽意”成为一种思潮,荀粲、蒋济、钟会、傅嘏等人持“言不尽意”论,欧阳建在《言尽意论》中提及:“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之论眸子,钟、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蒋济认为看人的眼睛可以了解其才智和品格。钟会、傅嘏在辩论人的才性时,也引言不尽意论,他们的理论根据是:“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全晋文》卷一百零九,欧阳建《言尽意论》)。将名与物,言与理分开。认为语言不能完全反映客观实际,从而间接否定了以经典古籍为标志的语言文化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如荀粲,“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枇”
  (《三国志》卷十《魏书·荀彧传》注引何劭《荀粲别传》)。而欧阳建以为,“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辨”,确认了事物是不依人所设的名称为转移的客观存在,为言尽意论奠定了唯物主义哲学基础。接着,欧阳建进一步指出:“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辨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畅”,肯定了语言是表达思想,指称事物的工具,认为言能尽意,意只能通过言表现出来。并且,欧阳建认为,“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言与理的关系如同“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从言理不二,言无不尽意的观点出发,欧阳建得出“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全晋文》卷一百零九,欧阳建《言尽意论》)的结论,肯定了语言为表达思想所必需,捍卫了经典古籍尤其是儒家经典的权威性。
    《声无哀乐》和《养生论》,道家色彩均多于儒家色彩,王导谈此两篇,是为他适应门阀士族口味,引道家“无为”思想入儒,政治上推行清静无为的为政方针,生活上提倡“少私寡欲”,提供理论根据,虽然不无进步意义,但毕竟是削弱了儒家思想的作用。显然,在王导心目中,儒学失去了往日的独尊和支配地位,已经无法单独完成统治思想任务。反映在生活中,王导也很少以儒家礼教为行为准则,《世说新语》中多有记载,“王丞相作女伎,施设床席。蔡公先在坐,不说而去,王亦不留”(《方正》)。“王丞相枕周伯仁(周顗)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排调》)。“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卞壶),肃然改容石:‘彼是礼法人’”(《简傲》)。同条注引《高坐传》曰:“王公曾诣和上,和上解带偃伏,悟言神解。见尚书令卞望之,便敛衿饰容。时叹皆得其所”。“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轻诋》“王丞相轻蔡公”条注引《妒记》)。王导惧内,也是其礼法观念淡漠的一个表现。
    但王导毕竟出身于儒学世家,其显赫的家族地位和源远流长的家族文化传统,使他不可能挣脱与儒家名教的牢固联系。而且,作为政治家,他也深知儒学更适于“治国平天下”,其伦理纲常、礼乐教化,对巩固封建统治秩序来说,是其他思想无法替代的。道家无为学说作为一时的权宜之计还可以,若作为统一国家的主导思想,要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内容便显得贫乏,不可依靠。东晋初建,如果不对元康以来乱礼狂放,空谈虚无之风进行遏制,如果不能重提儒家学说和儒家精神,必将对社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危害。因此,王导在选择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和《养生论》时,同时选择了批驳道家倾向“言不尽意”论的《言尽意论》,通过肯定儒家经典地位,进一步肯定了儒家思想的作用。王导是东晋初期统治集团核心中的决策人物,他执掌政权三十余年间(307—339年),推行的种种措施,结援吴人,注重维护南北大族间的合作,巩固江东政权;安抚士族,勉励他们“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每劝帝克己励节,匡主宁邦”(《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坚持嫡长制,安定王储(《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初,帝爱琅邪王裒,将有夺嫡之议,以问导。导曰:‘夫立子以长,且绍又贤,不宜改革。’帝犹豫之。导日夕陈谏,故太子卒定。”《世说新语·方正)):“元皇帝既登阼,以郑后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时议者咸谓: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且明帝以聪亮英断,益宜为储副’。周、王诸公,并苦争恳切。……由此皇储始定。”注引《中兴书》曰:“元皇以明帝及琅邪王裒并非敬后所生,而谓裒有大成之度,胜于明帝,因从容问王导曰:‘立子以德不以年,今二子孰贤?’导曰:‘世子、宣城俱有爽明之德,莫能优劣。如此,故当以年。’于是更封裒为琅邪王。”);妥善安置南渡流民,鼓励开荒重视恢复和发展生产,坚持“宽众息役,惠益百姓”(《晋书卷六《元帝纪》)的原则,等等,无一不是以儒家的政治理论为基础。
    由此可见,尽管王导一生褒尚清谈,推崇玄学,但以儒家纲常名教为修身治国之本的指导思想并未动摇,他对儒学之士多所引进,如贺循为“当世儒宗。……博览众书,尤篁礼传”,为王导所推,荐于元帝。杨方,“公事之暇,辄读五经”(《晋书》卷六十八《贺循传》),被王导辟为掾,后著成《五经钩沉》、《吴越春秋》。王导自己在生活中不拘礼法,却在朝堂之上树立了一个礼法之士的典型——卞壶,  《晋书》卷七十《卞壶传》载:“壶干实当官,以褒贬为己任,勤于吏事,欲轨正督世,不肯荀同时好。……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导、庾亮不从,乃止,然而闻者莫不折节。”永嘉初,过江南下的胡毋辅之、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与光逸“散发裸裎,闭室酣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晋书》卷四十九《光逸传》),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致使社会上弥漫着纵欲主义情绪。对此,王导一方面提倡玄学清谈,将名士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辩名析理中;另一方面,以卞壶为放荡不羁的名士树立榜样,让他们折节改观。在王导诸人的努力下,东晋名士虽不拘礼法,但已经和元康以及永嘉初的名士放纵不羁有很大区别,他们多不重小节而不伤大雅,风流之美,过于前朝。《世说新语·雅量》载: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成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此正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三)玄儒双修
     两晋之际,战乱频仍,官学遭到极大破坏,尤其是永嘉之乱给儒学造成的损失是难以弥补的。一方面,经学人才或死于战火,或避难于西北,江南大儒极缺,《晋书》卷七十五《荀崧传》曰:“自丧乱以来,儒学尤寡,今处学则阙朝廷之秀,仕朝则废儒学之俊。”在技术不发达的古代,人才是文化传播的载体,经学人才的缺乏,使儒学失去了顺利传播和复兴的最重要的条件。另一方面,是经书的损毁。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一书中说:“永嘉之乱,《易》亡梁丘、施氏、高氏,《书》亡欧阳、大小夏侯,《齐诗》在魏已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存,无传之者,孟、京、费《易》亦无传人,《公》、《谷》虽在若亡。”再者,玄学的兴盛,对经学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晋书》卷九十一《儒林传》称:“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兢,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
    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王导为复兴经学做了最大的努力。早在东晋初,军旅未息,人心离乱,百业待兴之时,王导即上疏提议兴办太学,传播儒家思想:
           夫风化之本在于正人伦,人伦之正存乎设庠序。庠序设,五教明,德礼洽通,彝伦攸序,而有耻且格,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顺,而君臣之议固矣。……故圣王蒙以养正,少而教之,……其取才用士,成先本之于学。……
           自顷皇纲失统,颂声不兴,于今将二纪矣。……先进忘揖让之容,后生惟金鼓是闻,干戈日寻,俎豆不设,先王之道弥远,华伪之俗遂滋,非所以端本靖末之谓也。殿下……翼成中兴。诚宜经纶稽古,建明学业, 以训后生,渐之教义,使文武之道坠而复兴,俎豆之仪幽而更彰。……择朝之子弟并入于学,选明博修礼之士而为之师,化成俗定,莫尚于斯(《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
在王导推动下,太学当年便兴办起来,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虽不能与西晋立博士十九人相比,但经学研究已初具规模。需要指出的是,儒家经典中最重要的《周易》,王导选择了王弼注,南齐陆澄说:“晋太兴四年,太常荀崧请置《周易》玄注博士,行乎前代,于时政由王、庾,皆俊神清识,能言玄远,舍辅嗣而用康成,岂其妄然”(《南齐书》卷三十九《陆澄传》)。王导舍弃了郑玄注而用王弼注,固然是因为他“能言玄远”,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却起到了引玄入儒的作用,使经学逐渐走上了玄学化的道路,这是适应社会形势,也是适应儒学自身发展需要的。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儒学要继续生存和发展,就不得不以玄学来丰富和改造自己,走儒玄双修的道路。此举亦可以看作是王导意图探索振兴儒学新道路的表现。
     综观王导一生,“内戢强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他谈《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言尽意论》,前两者是为他引道人儒提供理论依据,后者又为维护儒家地位所需,玄儒双修,方能“利用礼制以巩固家族为基础的政治组织,以玄学证明其所享受的特权出于自然”(唐长孺《魏晋玄学之形成及其发展》,《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338页,三联书店,1955年版)。
     东晋初期,王导是建康清谈场中的核心人物,经常谈玄至深夜甚至通宵达旦,在他的推动之下,清谈蔚然成风。王导是清谈领袖,但史书中所载王导谈玄的资料并不多,这一方面是因为玄学在东晋初已经发展到顶峰,难有新的发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一时期缺少清谈名家,所以王导不止一次的对身边的人谈起当年洛阳的清谈盛况,“我与安期(王承)、千里(阮瞻)共游洛水边”(《世说新语·轻诋》“王丞相轻蔡公”条),“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世说新语·企羡》)。东晋初,王导与殷浩有一次著名的长谈,《世说新语·文学》记载: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返,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词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萋如生母狗馨。”
在这次清谈盛会中,王导和殷浩将玄理发挥到极至,让王导感叹,正始之音亦不过如此。参与这次盛会的殷浩、桓温、王濛、王述、谢尚等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这次盛会可以称得上是一次新老名士之间的一次交锋。几年以后,王导病逝,殷浩、漾、桓温等人开始在清谈场上称雄。桓温为荆州刺史,在荆州汇集了一大批名士,并搞了一个《易》学沙龙。《世说新语·文学》云:“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殷浩则成为健康的名士领袖,与刘惔、王濛、支道林等互相酬答,将东晋清谈之风推到了最兴盛时期。
     王导将儒学和玄学融合在一起,主要是出于政治目的。渡江之初,王导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乱摊子,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极其困窘的经济状况,格格不入的南北学风,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极其错综复杂的局面。就政治指导思想来说,无论是汉朝的儒法合流、曹魏的名法之治,还是西晋前期的礼法政治以及后期的玄学思想,都难以在江南奏效,必须另辟蹊径。为了能够团结北方士族,王导不可能放弃玄学,而出于笼络南)族的需要,他又不能放弃儒学,更何况,治理国家,稳定社会,也不可能离开儒学。王导根据江东社会的实情,在坚持儒家传统的同时,适时将玄学思想引入政治,他强调以“和与靖”为目标,采取“镇之以静”的政策,制定了“谦以接士,俭以足用,以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基本施政方针。这一方针既符合儒学的一般理论,又符合当时社会基本结构状况及初镇建康的具体情势,很快使社会秩序得以稳定下来。在这一方针指导下,以“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为号召,将南北大族团结在一起,消弭矛盾,稳定内政;在经济上注意安抚流民,发展生产,使“荆、扬晏安,户口殷实”(《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为江东政权打下了基础。
     王导作为琅琊王氏家族的领头人,一举一动都对家族产生极大的影响,他的玄儒双修,使琅琊王氏的家族文化由此走向了儒玄合流的道路。此后的王氏子弟,在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的同时,大多精通老庄,驰骋于清谈场。王导六子,长子王悦、四子王协早亡,其他四子均有名士风范,王恬“识理明贵,为后进冠冕也”(《世说新语·赏誉》“简文目敬豫为‘朗豫’”条注引《文字志》)。王洽与王濛交好,与荀羡齐名,因其名重,素无名望的竺法汰与之结交后方显名一时,《世说新语·赏誉》记载:“初,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军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王劭“清贵简素,研味玄赜。大司马桓温称为凤雏。”王荟“有清誉,夷泰无兢”(《世说新语·雅量》“王劭、王荟共诣宣武”条注引《劭荟别传》)。王导的众多从子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如王胡之“性简,好达玄言”(《世说新语·赏誉》“谢公云:‘司州造胜遍决。’”条注引《文章志》),他为与殷浩清谈,竟然连公事都可暂置一边。《世说新语·企羡》云:“王司州(王胡之)先为庾公(庾亮)记室参军,后取殷浩为长史。始到,庾公欲遣王史下都,王自启求住曰:‘下官希见盛德,渊源始至,犹贪与少日周旋。’”王胡之对殷浩极为推崇,  《世说新语·赏誉》曰:“王司州与殷中军语,叹云:‘己之府奥,蚤已倾泻而见,殷阵势浩汗,众源未可得测。’”王导侄辈中最负盛名的当是王羲之,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王敦比之清谈名土阮裕,《世说新语 ·赏誉》云:“大将军语右军:‘汝是我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随着王导子侄辈的相继入仕,有一部分人离开健康,将盛行于建康的玄风带到了江南各地。如王羲之在会稽与谢安、支道林、许询诸名士“出则渔戈山水,人则言咏嘱文”(《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使当地成了仅次于建康的清谈中心。“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的会稽山阴之兰亭,更是他们经常流连之地。永和九年(353),王羲之、谢安、孙绰、支道林等名士集会于兰亭,众人饮酒赋诗,畅叙幽情,正是在此次宴集中,王羲之写出了流传千古的佳作——《兰亭集序》。
    作为江左一流高门,琅琊王氏家族的文化对当时社会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东晋时期,经学家同时兼通玄学,而玄学之士亦兼综经学,玄儒双修几乎成了东晋社会思潮的主流。如《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附江悖传》载:
           (江惇)性好学,儒玄并综。每以为君子立行,应依礼而动,虽隐显殊途,未有不傍礼教者也。若乃放达不羁,以肆纵为贵者,非但动违礼法,亦道之所弃也。乃著《通道崇检论》,世咸称之。
《晋书》卷七十三《庾亮传》:   
            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  
《晋书》卷七十五《王湛传附王坦之传》:
           坦之字文度。弱冠与郗超俱有重名,时人为之语曰:“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坦之有风格,尤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颇尚刑名学,著《废庄论》。
《晋书》卷九十二《李充传》:
           李充……幼好刑名之学,深抑虚浮之士,尝著《学箴》,称:“……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为教一也。……”
《晋书》卷九十四《戴逵传》:
           戴逵……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乃著论曰:“……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且儒家尚誉者,本以兴贤也,既失其本.……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者,欲以笃实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理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苟乖其本,固圣贤所无奈何也。……”
由此可见,玄学之士,并不排斥名教,儒雅之士,亦兼通玄学,他们反对的仅仅是名士们的放荡不羁。东晋一朝,激烈抨击玄学,指责何晏、王弼罪深于桀纣的仅范宁一人而已。从江悖著《通道崇检论》,“世咸称之”来看,人们已基本接受了儒玄的融合,所以,“善谈论,性好《庄》《老》”与“风格峻整,动由礼节”才会奇妙地集中于一个人身上。
     玄儒合流并不仅仅表现在社会风尚中,更重要的是,玄学辩名析理的学风影响了东晋南朝的经学发展,使南方经学由固守章句、烦琐考证转向注重义理,与因袭汉学的北朝经学有很大的区别。《世说新语·文学》载: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隋书》卷七十五《儒林传》曰:
           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
学者们玄儒兼综的治学方式,使他们很自然的将道家思想融入经学之中,对趋于僵化、烦琐的经学是一个巨大的冲击。由于“约简”,而“得其英华”,改变了汉代自“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的状况,故东晋南朝的士人多博览群书,颜之推云:时人“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于经业”(《颜氏家训》卷三《勉学》)。所谓博涉,不仅指兼习儒、道、佛各家学说,而且还指兼通儒家诸经。
     由于清谈的影响,东晋南朝的讲经方式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汉代传经的主要途径是师传徒受,或父传子受,严格遵循师法、家法。东晋南朝时期则以相互论难、互相启发为主要的讲经形式,由一人或数人主讲,主讲者往往博采众家之说,提出自己的论点,听讲者可与之往复论辩。这种讲经方式,使南方的经学不可能专于一家,而是走向了综合的道路。这对经学的发展是极其有利的,所以,在隋朝统一南北之后,南学超越北学,最终完成了儒学的统一。皮锡瑞云:“北人笃守汉学,本近质朴;而南人善谈名理,增饰华词,表里可观,雅俗共赏。故虽以亡国之余,足以转移一时风气,使北人舍旧而从之。”“经学统一之后,有南学,无北学”(皮锡瑞《经学历史》,第194、196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总之,东晋南朝时期,经学失去了独尊的地位,却得到了重新发展的机会,此后,它在和玄学以及佛教、道教的共同发展过程中互相吸收对方的思想,渐趋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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